桑余觉得自己快要被剧本里密密麻麻的标注和反复修改的台词淹没了。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蜜蜂,嗡嗡作响却找不到出口,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把手里划满红线的稿纸一扔,纸张飘散在地。
“不行了不行了,再憋下去我要炸了!”她抓了抓已经乱成鸟窝的头发,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浆糊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她对还在埋头苦干的队友们说:“我出去透口气,十分钟!不然真要阵亡了!”
没等回应,她就拉开门冲了出去。
她下意识地按下电梯,按了顶楼的按钮。
天台,是最适合喘口气的地方。
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空间里的安静让她过度活跃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当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一股微凉的、带着城市夜晚特有气息的风迎面吹来,带着远处车流的模糊声响,让她精神一振。
天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组蒙尘的废弃桌椅和一些不知名的杂物堆在角落。
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铺开,隐约的喧嚣到了这里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桑余走到栏杆边,双手撑着护栏,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再缓缓吐出,感觉胸口的闷气似乎随着这口气散了不少。
她闭上眼睛,任由夜风吹拂着脸颊,试图清空塞满剧本台词和走位标记的大脑。
就在她沉浸在这片刻宁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迟疑的脚步声。
她警觉地回头,看到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也走上了天台,似乎没料到这里已经有人。
“高越?”
高越也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有点疲惫但真诚的笑容:“桑余?你怎么也跑上来了?”他手里拿着两罐汽水,易拉罐上还挂着水珠。
“出来放风,脑子要炸了。”桑余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实话实说,“下面太闷了,感觉再待下去灵感没憋出来,人先疯了,你呢?”
“同道中人。”高越走过来,很自然地递给她一罐汽水,“刚从小卖部上来,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清静一下,给,冰的,提神。”
桑余没客气,接过来,舒服地叹了口气。“谢了。”
她“咔哒”一声打开拉环,带着气泡的冰凉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瞬间带走了一些燥热,确实让她清醒了不少。
“你也卡壳了?”
“嗯,”高越靠在她旁边的栏杆上,望着远处闪烁的霓虹,喝了一口汽水,难得地收起了平时那副阳光灿烂的样子,眉头微蹙,“倒不是卡壳,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就像唱歌跑调了,自己知道,但一时找不到调门在哪儿。”
“哪儿不对劲了?”桑余好奇地转过头看他。
在她印象里,高越总是活力满满,好像没什么能难倒他,这种略带迷茫的神情很少见。
高越沉默了几秒,“就是……觉得现在演的东西,有点太‘顺’了。观众该笑的地方笑了,评委该夸的地方也夸了,节奏、包袱好像都按设计好的来了,但……”他摇了摇头,转头看桑余,眼神里带着困惑,“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少了点最初那种……生猛的、不管不顾的劲。”
“就是那种……”高越微微皱眉,像是在组织语言,“那种……有点疯,有点即兴,甚至有点小失误、手忙脚乱的东西,反而觉得特别真,有血有肉,现在越来越熟练,每个包袱都算计得好好的,精准是精准了,但反而没那么好玩了,像……像精心包装好的流水线产品。”
桑余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话简直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她最近也隐隐有这种感觉,就像反复咀嚼一块早已没味的口香糖,只是没像他这么清晰、这么准确地总结出来。
“我懂!太懂了!”她激动地拍了一下栏杆,“就像我们排第一个本子的时候,最开始乱糟糟的,剧本飞得到处都是,好多笑料都是即兴撞出来的,排着排着自己先笑趴下了,现在反复打磨,结构是精致了,台词是顺溜了,但也……没那么鲜活了,有时候甚至觉得是在‘执行’剧本,而不是在‘玩’了。”
“对!就是‘鲜活’这个词!”高越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知音,身体不自觉地朝她这边侧了侧,“你说,是不是咱们被‘喜剧’这两个字,被比赛、被评分框住了?总想着怎么逗乐别人,怎么拿分,反而忘了自己最开始是因为觉得什么好玩、什么荒诞,才想站到台上跟大家分享的?”
这个问题让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夜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和衣角,楼下隐约传来的喧嚣显得格外遥远。
“可能吧,”桑余晃了晃手里的汽水罐,看着里面所剩不多的液体,“有时候觉得,我们是不是太想证明‘我们会喜剧’了,太想在这个舞台上站稳脚跟了,反而忘了,喜剧最开始不就是因为生活里某些事儿特逗,特荒诞,让人不吐不快,才想用夸张的方式演出来吗?”
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结果现在本末倒置了,先想着要搞笑,再去生活里找素材,劲儿就不对了。”
高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仰头喝完了最后一口汽水,把空罐子轻轻放在脚边:“有道理,可能得往回找找,找回那种……就是单纯觉得‘这事儿有意思,我得演出来’,不演不痛快的冲动。”
“就像你当初在后台,穿着那身恐龙服手忙脚乱,结果被自己尾巴绊了个大马趴的时候?”桑余想起初舞台后台的混乱场景,忍不住揶揄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弯起。
高越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在天台上传开:“对!那时候满脑子只想着别摔跤,别把道具弄坏,哪还想什么喜剧结构、节奏掌控啊!结果摔得越狼狈,效果反而越好笑!现在让我再那么摔,估计都得先设计一下摔倒的角度和表情了!”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两人靠着栏杆,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拉近了些,他们开始天马行空地聊着,抛开剧本和比赛。
他们聊各自遇到过最奇葩的观众反应,聊小时候干过的、自以为很酷其实傻透顶的蠢事。
没有剧本,没有排练,没有压力,只是两个被创作和比赛压得有些喘不过气的年轻人,在寂静的深夜里,分享着彼此记忆中那些真实、甚至有些狼狈的“笑料”和成长印记。
“你知道吗,”高越忽然说,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温和,他侧头看着桑余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梢,“有时候看你排练,那种不管不顾、全身心投入,甚至有点‘轴’的劲儿,挺感染人的,就像……嗯,就像一团火,烧得挺旺。”
桑余有点意外,心跳漏了一拍,转过头看他。
夜色里,他的侧脸轮廓清晰,眼神很亮,带着一种难得的、不设防的坦诚。
“你也是啊,”她难得地没有用调侃来回敬,诚实地回答,感觉脸颊有点发热,幸好夜色遮掩了,“你接梗特别快,临场反应很绝,而且那种……嗯,就是看起来挺帅但偶尔会犯傻、有点憨的反差,特别有意思,很真实。”
高越笑了起来,这次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
他举起空了的汽水罐,做出碰杯的姿势:“那就……祝我们都能继续保持点儿傻气?别变得太‘聪明’?”
桑余也笑了,举起自己还剩一点的罐子,和他虚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叮”声:“祝我们永远别被套路捆住手脚!永远有摔倒了还能笑着爬起来的劲儿!”
易拉罐相碰的轻响融进夜色里。
两人相视而笑,之前积压的疲惫和焦虑似乎真的被这阵夜风吹散了不少,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轻松感在空气中流动。
又在天台待了一会儿,直到汽水喝完,晚风带了明显的凉意,远处城市的灯火也稀疏了一些。
“下去吧?”高越缩了缩脖子,提议道,“再不回去,高超该以为我不写本偷溜出去吃宵夜了。”
“走!”桑余把空罐子精准地投进远处的垃圾桶,感觉浑身轻松了不少,思路也清晰了,“回去接着‘卷’!不过这次,带着傻气卷!”
回到创排室门口,里面依然传来黎听雪敲击键盘和顾宁璇低声念台词的声音,高越停下脚步:“谢了,桑余。”
“谢什么?”桑余挑眉。
“聊得很开心。”他笑了笑,眼神明亮,带着一丝暖意,“感觉……通透了不少,下次卡壳了,再来天台放风?”
桑余也笑了,冲他挥挥手,语气轻松:“行啊!随时奉陪!记得带汽水!”
“没问题!”高越笑着点头,转身走向走廊另一头。
桑余推门进去,黎听雪抬头看她,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询问:“透完气了?脸色好多了。”
“嗯!”桑余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不再是黏稠的焦虑,而是清冽的空气和重新燃起的斗志,“满血复活!来,我们接着刚才那段,我好像……有点新想法了,关于怎么让那个转折更‘鲜活’一点……”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