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旗猛然惊醒,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心。
窗外,天色仍是沉郁的墨蓝,离破晓尚有一段时间。
老旧风扇在床头吱呀呀地转着,搅动着屋内沉闷潮湿的空气,却吹不散他心头那股冰冷的黏腻感。桌上那只掉了漆的闹钟,指针正指向五点三十分。
他粗重地喘着气,抬手抹了一把脸,掌心全是冰凉的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那感觉真实得可怕——仿佛刚才真的被什么东西以无可抗拒的力量狠狠碾过。
“……操。”他低低骂了一声,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不过是个梦。他告诉自己。
一个荒唐透顶的梦。
梦里,他死在了那条再熟悉不过的回家巷子里,因为一只……猫。
他试图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嘴角却僵硬得厉害。
梦里的细节像冰冷的蛛网,黏附在脑海,挥之不去:青灰色砖墙上扭曲爬行的枯藤,干燥却泛着诡异冷光的沥青路面,还有那盏滋滋作响、忽明忽灭的老路灯,投下摇摆不定、形如鬼爪的光芒。
最清晰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不属于猫的,带着近乎人类的审视与冰冷等待的,琥珀色瞳孔。
陈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翻身下床。脚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呻吟。奶奶还在隔壁熟睡,不能吵醒她。他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走到狭小的客厅,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凉白开。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稍稍压下了那阵无名的燥热和心悸。
他靠在窗边,望向外面。
城市还在沉睡,只有零星几扇窗户亮着灯,如同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舟。远处,城市的霓虹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反而衬得这老城区更加寂静荒凉。一阵夜风吹过,弄堂里传来什么东西被刮倒的哐当声,格外刺耳。
他忍不住又想起那个梦。太真实了。被车灯吞噬的灼热,骨头碎裂的脆响,还有生命急速抽离时那冰冷的虚无感……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和手臂,确认它们完好无损。
真是疯了。他陈旗,十七年的人生里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也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救一只猫而英勇就义,尤其还是在一场如此憋屈的梦里。
一定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他试图将这荒谬的梦境归咎于即将到来的月考。或者……或者是昨天浩子那家伙非要拉他看的那个低级恐怖片的后遗症?片子里的女鬼好像抱着一只黑猫来着?
他甩甩头,想把那些不吉利的画面从脑子里清除出去。
窗外的天色由墨蓝转向灰白,几缕微弱的天光穿透厚重的云层。
该准备上学了。
洗漱的时候,凉水扑在脸上,他盯着镜子里那张还带着点惊魂未定的苍白的脸,努力摆出平时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一个梦而已,怂个屁。”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嘟囔。
话虽如此,当他背上书包,推开吱呀作响的单元门,踏上通往学校的那条小路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迟疑了。
清晨的空气带着寒意,沁入肺腑。老城区的早晨总是醒得慢一些,四周静谧得过分,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巷道里回响,“嗒,嗒,嗒……”清晰得让人心头发毛。
路两旁的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砖色,那些裂缝和阴影的形状,在晨光里显得格外狰狞,仿佛随时就会蠕动起来。
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穿过了那片区域。
直到拐出巷口,喧闹的人声、汽车的喇叭声、早餐摊飘出的食物香气一股脑地涌过来,熟悉的、活生生的世界将他包裹,他才长长地、真正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
看吧,没事。他扯了扯嘴角,感觉那个正常的自己又回来了。果然只是自己吓自己。
一天的课程平淡无奇。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推导着复杂的公式,英语听力磁带里传出毫无感情的朗读声,同桌周浩趁老师不经意偷偷在桌下偷吃零食。陈旗试图像往常一样听课、记笔记、和浩子传纸条吐槽,但总有些心不在焉。
那个梦的碎片总会不合时宜地闪回——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睛,那盏抽搐的路灯,还有那辆散发着致命威胁的黑色卡车。它们像幽暗水底的水草,不时缠绕一下他的思绪。
放学铃响起,他随着人流走出校门。夕阳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学生们嬉笑打闹着,商量着去哪里解决晚饭,或者去谁家一起写作业。
充满活力的喧嚣驱散了陈旗心中最后一点阴霾。
陈旗甩了甩头,彻底把那个荒唐的梦抛在脑后。他甚至还吹了声不成调的口哨,盘算着晚上让奶奶做他最爱的红烧排骨。
他和浩子在校门口分开,独自走向回家的路。
然而,当那个熟悉的巷口再次出现在眼前时,他脸上的轻松瞬间凝固了……
血液好像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泛起一股冰凉的麻意。
就是这里……
和他梦中一模一样的地方……
青灰色的砖墙,爬满枯萎的藤蔓,在傍晚的光线下投下更加扭曲的阴影。脚下的沥青路面,干燥得没有一丝水分,却反常地泛着一种湿漉漉的、令人不适的冷光。巷子深处,那盏他平时从未留意过的老旧路灯,此刻正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闪烁着,发出那种细微却无法忽略的、滋滋的电流杂音。
仿佛某种邪恶的生命正在灯罩里喘息。
而就在那明明灭灭,诡异不安的光晕之下——
路中央。
一只白猫。
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它就那样安静地蹲坐着,尾巴优雅地盘在身前,与梦中分毫不差。
夕阳的金光似乎独独避开了它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让它白得刺眼,白得诡异。它微微仰着头,琥珀色的瞳孔一眨不眨,穿透逐渐弥漫起来的薄雾,精准地锁定了巷口的陈旗。
那不是猫的眼神。
陈旗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一股冰冷的恶寒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炸起了一身的汗毛。那眼神里没有人气,没有动物的野性,只有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审视,和一种仿佛等待了漫长时光的沉默。
远处,隐隐传来了引擎低沉的轰鸣声,正在由远及近。
陈旗像被钉在了原地,手脚冰凉,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白猫,它似乎完全不在意那越来越近的死亡声响,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望向巷口车辆即将驶来的方向。
“跑……”他的喉咙像是被铁钳扼住,只能挤出破碎的气音,“傻猫!快跑啊!”
猫无动于衷,仿佛只是街边一件冰冷的装饰物。
引擎声越来越响,已经能听到轮胎碾压路面的噪音。一辆黑色的卡车出现在了巷口,没有车牌,车窗玻璃黑沉沉一片,反射不出任何景象。它像一头沉默的、臃肿的钢铁巨兽,对准了狭窄的巷道,对准了路中央那一点渺小的白色,加速冲来!
刺目的车灯猛然亮起,如同两只惨白的、巨眼,瞬间吞噬了昏暗的巷道,也刺痛了陈旗的双眼。
就在这一刹那----
他的身体自己动了。
完全违背了他的意志,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拉扯。他像一枚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子,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冲进了巷道,冲向那片刺目的白光和巨大的阴影!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嘶鸣。
在卡车那巨大的防撞杠即将吞噬那抹白色的前一刻,陈旗猛地扑倒在地,双臂死死搂住了那只冰冷、僵硬的小身体。
“吱嘎--!!”
巨大的撞击声、金属扭曲声、还有某种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承受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同时爆发开来,尖锐地刺破耳膜!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碾过全身每一寸神经,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粉碎。
视野被一片血红和黑暗迅速侵占……
意识抽离的最后一瞬,他感到怀里的那只猫轻轻一动,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常理的、从容不迫的优雅,轻易挣脱了他已然碎裂、使不上分毫力气的臂弯。
它轻盈地跳落到一旁,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辆几乎将它碾成肉泥的钢铁巨兽,也没有去看倒在血泊中、生命急速流逝的他。
它只是侧过头,用那双在车灯残光下显得越发幽深诡异的琥珀色眼睛,静静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空洞,漠然,却又带着一丝……
近乎悲悯的嘲弄。
紧接着,无尽的黑暗彻底淹没了陈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