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的前一天,服务站来了个扎围裙的大婶,手里拿着个破灯笼,竹骨都断了两根,上面画的兔子还缺了只耳朵。
“这是我儿子小时候扎的,”大婶抹了把眼泪,“他说长大了要给我扎个最大的灯笼,挂在院子里,可他十五岁那年,跟人去河里捞鱼,就没上来……”
大婶姓刘,儿子叫毛豆,生前最盼元宵节,总说要让自家的灯笼在镇上最显眼。“每年这时候,我都把这破灯笼挂起来,就当他还在。”
林霄看着灯笼上的兔子,耳朵是用红绸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孩子气的认真。他突然想起白玲的女儿有本《扎灯笼大全》,里面正好有兔子灯的做法。
“我们帮您扎个新灯笼,好不好?”林霄笑着说,“比毛豆想的还大。”
张强找来竹篾,老周负责削骨,白玲的女儿剪红绸布,林霄则照着毛豆的画法,给兔子补了只耳朵,还多加了个胡萝卜。大婶在一旁看着,手里拿着针线,时不时帮着缝两针,嘴角渐渐有了笑意。
灯笼扎好时,足有半人高,兔子的耳朵竖得高高的,眼睛用玻璃珠做的,亮闪闪的,肚子里还装了串小灯,一通电就暖融融的。
“真好看……”大婶的眼泪掉在灯笼上,“比毛豆想的还好看。”
这时,个半大的少年身影从破灯笼里飘出来,围着新灯笼转圈,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正是毛豆。他对着大婶比划着,又指了指灯笼上的胡萝卜,身影格外活泼。
“他说,”林霄轻声道,“胡萝卜应该再大点儿,兔子爱吃。还说谢谢妈,每年都记得给他挂灯笼。”
大婶抱着新灯笼,像抱着稀世珍宝。林霄帮她把灯笼挂在服务站门口,通电的瞬间,暖黄的光映红了半个走廊,兔子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在蹦蹦跳跳。
毛豆的身影对着灯笼敬了个不标准的礼,又看了看大婶,转身化作道微光,钻进灯笼的玻璃珠眼睛里。大婶摸了摸灯笼的耳朵,突然说:“我好像听见他在笑,跟小时候一样。”
元宵节那天,大婶把灯笼挂在了院子里,全镇的人都来看,说这兔子灯比年画上的还精神。大婶站在灯笼下,给每个路过的孩子分糖,说:“这是我儿子扎的,他说要让大家都开心。”
灯笼后来留在了18楼,每逢元宵节就挂出来,成了服务站的“吉祥物”。张强说这灯笼比他的算盘还灵,挂出来那天准没坏事;老周总对着灯笼发呆,说想起自己女儿小时候追着灯笼跑的样子。
林霄看着灯笼里的暖光,突然明白有些遗憾就像这破灯笼,就算断了竹骨,缺了耳朵,只要心里的牵挂还在,就能扎出新的模样,让那些没长大的孩子,借着灯笼的光,继续在人间撒欢,告诉牵挂的人:我一直都在
惊蛰刚过,服务站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医生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掉漆的棕色药箱,锁扣上还缠着圈纱布。
“这箱子陪了我四十年,”老医生的声音带着药味的清苦,“我老伴走后,它就总自己开开关关,夜里能听见药瓶滚动的声音。”
老医生姓秦,老伴曾是他的护士,二十年前因为一场医疗事故去世——其实是为了救他,替他挡了失控的推车。“她总说这药箱里缺了样东西,我找了二十年,也没明白缺的是什么。”
林霄接过药箱,打开时一股樟脑混合着酒精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针管、纱布、棕色药瓶,标签都泛黄了。他指尖划过最底层的隔板,摸到个硬纸包,打开一看,是枚用红绳系着的铜哨子,哨身上刻着个“秦”字。
“这是……”秦医生的眼睛突然红了。
“您老伴是不是总用这哨子叫您吃饭?”林霄轻声道,“她说手术台上您太专注,喊破喉咙都听不见,哨声最管用。”
秦医生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当年他在急诊室连台手术,老伴就是吹着这哨子,把热饭热菜从家里送到医院,护士们总笑他们“哨声传情”。
这时,个穿护士服的身影从药箱里飘出来,手里拿着块干净的纱布,正小心翼翼地擦拭那枚哨子,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稀世珍宝。
“她说,”林霄指着药箱角落的空位,“这里本该放着您最爱吃的桂花糕,她每次给您送药箱,都会偷偷塞两块进去。可那天她走得急,没来得及……”
秦医生颤抖着拿起哨子,放在唇边轻轻一吹,尖锐的哨声里,竟带着哽咽的调子。护士的身影对着他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泪光,身影渐渐与药箱融为一体。
“我懂了……”秦医生抚摸着药箱,“她缺的不是别的,是我这二十年都没说出口的‘谢谢’。”
后来,秦医生把药箱捐给了社区医院的陈列室,旁边放着那枚铜哨子,下面压着张纸条:“最好的药,是有人记得你的温柔。”
服务站的台账上,张强写下:“有些亏欠,藏在药箱底层,需要用一生的回忆来偿还。”林霄看着这句话,突然觉得这药箱里装的哪里是药品,分明是两辈子的牵挂——他记得她的哨声,她念着他的桂花糕,就算阴阳相隔,也能在吱呀作响的药箱里,继续温柔地缠绕。
清明前三天,服务站就开始收到各种委托:有人想给墓碑献束不会凋谢的纸花,有人想让亡魂看看家里新添的孙辈,还有个小姑娘捧着幅画,说要给爷爷看看她画的春天。
最特别的是位拄拐杖的老奶奶,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青团、黄酒,还有双新纳的布鞋。“我老头子走了五年,每年清明我都给他带这些,可今年我腿不好,爬不上山了。”
老奶奶姓吴,老伴曾是挑山工,一辈子在坟山附近的石阶上打转,脚底板磨出的茧比鞋底还厚。“他总说布鞋要纳得密,才禁得住磨,我每年给他做一双,怕他在那边走山路脚疼。”
林霄让白玲联系了地府的“清明专线”,阴差答应帮忙把东西送到坟前。老奶奶却摇摇头:“我不光是送东西,想告诉他家里的枇杷结果了,比去年甜,还有……我不怪他当年不让我跟着挑山了,我知道他是怕我累着。”
林霄把这些话记在黄纸上,和青团一起交给阴差。当天傍晚,阴差带回个消息:吴爷爷在那边过得很好,跟着地府的修路队铺黄泉路,还说“老婆子的布鞋就是结实,踩在奈何桥上都不打滑”。
清明当天,雨下得淅淅沥沥。18楼的“阴阳联络处”排起了长队,林霄和白玲他们忙得脚不沾地:帮人读悼词,替人烧纸钱,给亡魂和阳间的亲人搭起临时的“视频线”。
老周的女儿带着一束白菊来探望,对着空气里父亲的身影哭了好久,说:“爸,我考上律师证了,以后能帮人讨公道了。”老周的身影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激动得说不出话,最后化作道微光,轻轻碰了碰她的证书。
张强的妹妹也来了,捧着个算盘,说是父亲留下的,现在由她接着用,在菜市场摆摊算账,“哥,你当年教我的速算,我现在比你还快”。张强的身影对着妹妹敬了个礼,眼眶红红的。
林霄站在窗边,看着雨丝斜斜地织着,把阳间和阴间的牵挂缠成一团。他突然明白清明的雨不是用来哭的,是用来润的——润那些干硬的思念,润那些没说出口的原谅,让生者在雨里学会放下,让逝者在雨里得到安宁,就像这18楼的灯光,在雨幕里晕成一片暖黄,告诉每个路过的人:只要记得,就不算真正离开。
端午前几天,服务站飘起了艾草的清香。一个穿蓝布衫的阿姨拎着篮香囊进来,每个香囊里都塞着艾叶、苍术,针脚细密,上面绣着“平安”二字。
“这是给社区老人做的,”阿姨擦了擦汗,“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老伴生前说,好的香囊得有‘心’,可这‘心’是什么,他没来得及说就走了。”
阿姨姓姜,老伴曾是中药铺的掌柜,最会配香囊,说端午的香囊不光能驱虫,还能安神,关键在那味“藏心香”。“他走那天,药柜上还摆着包没配完的香料,纸包上写着‘给阿姜的平安香’。”
林霄拿起个香囊,闻到股熟悉的味道,和龙虎山丹房里的“宁神散”很像,只是缺了一味最关键的——龙脑香,师傅说这味香能通神,让人心静。
“您老伴是不是总在香囊里加片晒干的荷叶?”林霄问。
姜阿姨一愣:“您怎么知道?他说荷叶能清暑,配着艾叶最舒服。”
林霄笑着从包里翻出小包龙脑香:“这是我师傅留下的,配在香囊里,就是您老伴说的‘藏心香’。”他帮着往每个香囊里加了点,瞬间,艾草的清香里多了缕清冽,像山涧的泉水流过石缝。
这时,个戴瓜皮帽的老者身影从药柜的方向飘过来,手里拿着杆小秤,正往纸包里添香料,正是姜阿姨的老伴。他对着香囊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又指了指姜阿姨手里的针线。
“他说,”林霄轻声道,“您绣的‘平安’比他配的香料还灵,他在那边总跟老伙计炫耀,说自家阿姜的手比药杵还巧。”
姜阿姨的眼泪掉在香囊上,打湿了“平安”二字:“死老头子,当年总嫌我绣得慢,现在倒会说好听的了。”
老者的身影笑了笑,化作道清香,钻进一个香囊里。姜阿姨把那个香囊别在胸前,说要带着它去给社区老人送剩下的,“让他们也沾沾这‘藏心香’的福气”。
端午那天,社区的老人都戴着姜阿姨的香囊,说这香能让人想起年轻时的事。有个老爷爷说闻到这味,就想起过世的老伴,当年总在他的烟袋里塞艾叶,说能去去烟火气。
林霄看着服务站窗台上挂着的备用香囊,突然明白所谓“藏心香”,藏的哪里是龙脑和荷叶,分明是老伴的牵挂,是针脚里的温柔,是那些在柴米油盐里没说出口的爱,借着端午的艾草香,悄悄钻进心里,让人在闷热的夏天里,也能尝到一丝清凉的甜。
夏至那天,太阳把18楼的地板晒得发烫。一个穿背心的大爷扛着个老座钟进来,钟摆歪在一边,钟面的玻璃裂了道缝,像被人砸过。
“这钟是我爹的命根子,”大爷抹了把汗,“他说这钟比我还重要,走时准得能当表用。可他走的前一晚,这钟突然‘哐当’一声,摆锤掉了,指针卡在十二点,再也没动过。”
大爷姓赵,父亲曾是钟表匠,一辈子就守着个修表摊,临终前还在给这钟上油。“我总觉得他没走,因为每天半夜十二点,我都能听见钟摆的声音,‘滴答’‘滴答’,跟生前一模一样。”
林霄仔细检查座钟,发现摆锤的挂钩是被人故意掰断的,上面还沾着点松香——是钟表匠常用的焊料。他突然想起赵大爷说过,父亲去世前一天,跟他吵了一架,因为他想把修表摊改成小卖部。
“您父亲是不是怕您改了铺子,就忘了他的手艺?”林霄轻声问。
赵大爷的脸一下子红了:“您怎么知道?他说修表是祖宗传下来的,不能丢,可我嫌挣钱少……”
这时,个戴老花镜的老者身影从钟里飘出来,手里拿着把小镊子,正小心翼翼地修复摆锤挂钩,动作和生前一样专注。他对着赵大爷叹了口气,又指了指钟面背后刻着的字。
林霄翻开钟面,后面果然刻着行小字:“吾儿赵强,当知艺不压身,心诚则灵。”
“他说,”林霄道,“不是不让您改铺子,是怕您丢了‘心诚’二字,不管做什么营生,都得像修表一样,认真对待每一个零件。”
赵大爷的眼泪掉在钟面上:“爹,我错了,我不该嫌您的手艺挣钱少。其实我也喜欢修表,就是拉不下脸……”
老者的身影拍了拍他的肩,拿起修好的摆锤挂回原位,又给钟上了弦。“滴答”“滴答”,座钟真的重新走了起来,声音清脆得像穿越了时光。
赵大爷抱着座钟,说要把小卖部的一半改成修表角,“让爹的手艺接着传下去”。老者的身影对着他笑了笑,化作道微光,钻进钟摆里,座钟的走时突然变得格外响亮,像在为儿子鼓掌。
后来,赵大爷的修表角成了社区一景,不少人慕名来修表,说他修的表比新的还准。他总说:“这是我爹在帮忙呢,他的钟在这儿,他就一直在。”
林霄看着服务站台账上“老座钟修复”的记录,突然觉得有些手艺从来不会失传,就像这钟摆的滴答声,藏着父亲的期许,裹着儿子的悔悟,在时光里一直响着,提醒着我们:真正的传承不是守着老摊子,是把前辈的“心诚”,装进自己的营生里,让每一声回响,都带着牵挂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