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二十五年,春和景明。荣郡王府的家庙前,新栽的青梧已抽枝散叶,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绵亿身着亲王朝服,手持香烛,率领府中子孙缓步踏入庙门,身后跟着的,是刚满十岁的长子奕绘。
这座家庙是绵亿奏请嘉庆帝恩准后修建的,依照宗室家庙规制,五楹大殿,丹楹绿瓦,红垩墙壁,虽不似亲王府庙那般恢弘,却也肃穆规整。殿内正中设案,供奉着荣亲王永琪的牌位,左右昭穆位依次排列着先祖牌位,而西壁角落,特意增设了两个并列的素木牌位,上面分别刻着“先姨祖母沈氏婉卿”与“先祖母愉贵妃海氏”。
“跪下。”绵亿沉声吩咐,自己率先跪倒在蒲团上,奕绘紧随其后,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香火缭绕中,绵亿望着那两个素木牌位,眼中泛起湿意。他自幼听皇祖母海兰讲述婉姨祖母与她的故事,那些潜邸的温情、深宫的风雨、冷宫的坚守与十年的复仇,早已深深烙印在他心底。皇祖母临终前再三嘱托,要将婉姨祖母的牌位请入家庙,与她同受后世祭拜,让这份跨越生死的姐妹情,在家庙香火中延续。
祭祀礼仪依循宗室时祭之制,无乐却庄重。绵亿率子孙行三跪九叩之礼,亲手奉香、献爵,诵读祝文,文中追忆了沈氏与海氏的贤德风骨,感念二人庇佑荣郡王府世代安康。奕绘虽年幼,却也跟着父亲一丝不苟地行礼,小脸上满是敬畏。他曾问过父亲,为何姨高祖母没有名分,却能入祀家庙,绵亿只是抚摸着他的头,轻声道:“真正的情谊,从不在名分高低,而在人心所向。”
家庙东庑藏着绵亿精心收藏的遗物:一方素银茉莉簪,是婉姨祖母赠予皇祖母的;几张泛黄的麻纸,是婉姨祖母在冷宫中写下的残诗;还有一本绣着青梧图案的手札,里面记录着海兰对婉卿的思念与复仇的决心。绵亿时常来这里,摩挲着这些旧物,仿佛能看见那位月白旗装的女子,与那位坚韧隐忍的愉贵妃,在青梧树下并肩而立的身影。
这一年,宫中还有一位年过九旬的婉贵太妃陈氏,她是乾隆晚年的嫔妃,与婉卿同名不同人,一生平淡无争,靠着长寿熬到了嘉庆朝尊封。一日,陈氏在宫女的搀扶下前往寿康宫祭拜,途经御花园,望见那片枝繁叶茂的青梧林,忽然想起当年宫中关于娴皇贵妃沈婉卿的传说。她虽与沈婉卿未曾深交,却也曾听闻她的才情与悲苦,更知晓愉贵妃海兰为她复仇的往事。
“那沈氏,倒是个烈女子。”陈氏望着青梧叶,轻声感叹。身旁的宫女接口道:“太妃娘娘,听说荣郡王府特意为沈娘娘立了牌位,入了家庙,如今府中子孙每逢四时都要祭拜呢。”陈氏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难得海氏情深,绵亿孝顺,也算是给沈氏一个迟来的公道了。”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道光年间。奕绘已长大成人,承袭荣郡王爵位,他对婉姨高祖母与愉高祖母的故事愈发敬重。他亲自修缮了家庙,在西庑增设了陈列室,将那些遗物整理妥当,还请画师绘制了《青梧双姝图》,悬挂在牌位旁——画中,沈婉卿身着月白旗装,鬓簪茉莉,海兰身着素色宫装,温婉而立,二人身后是一片郁郁青青的梧桐林。
奕绘时常带着子女来到家庙,为他们讲述祖辈的故事:“你们的愉高祖母,为了守护姐妹情深,十年饮冰,霜刃复仇;你们的婉姨高祖母,一生如青梧般坚韧纯粹,却被皇权碾碎了真情。她们的故事,你们要永远铭记,做人当如青梧,守得住本心,重得了情谊。”
这一日,奕绘带着儿子载钧前来祭拜。载钧年方七岁,指着《青梧双姝图》问道:“父亲,婉姨太高祖母和愉太高祖母,她们在另一个世界,是不是真的能像画里这样,一起看青梧呢?”奕绘望着画中二人的笑容,温柔颔首:“会的。她们的情谊跨越了生死,历经了岁月,早已如同这青梧一般,根深叶茂,生生不息。”
家庙外的青梧树,在岁月的滋养下愈发粗壮,枝桠伸展,遮天蔽日。每到清明时节,荣郡王府的子孙都会齐聚于此,焚香祭拜,诵读祝文。香火缭绕中,那些关于爱、复仇与守护的故事,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口中传递,成为了荣郡王府最珍贵的家族记忆。
紫禁城的红墙依旧巍峨,裕陵妃园寝中的两座陵墓静静相邻,家庙中的素木牌位在香火中安然伫立。曾经的恩怨情仇早已消散在历史的风烟中,唯有那份跨越生死的姐妹情,如同青梧的余荫,庇佑着后世子孙;又如同家庙的香火,代代相传,永不熄灭。
而那片青梧林,无论历经多少风霜雨雪,都始终枝繁叶茂,仿佛在诉说着:在这变幻莫测的世事中,真情或许会被辜负,命运或许会多舛,但坚守本心的风骨、不离不弃的情谊,终将被铭记,被传颂,成为永恒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