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是最顶尖的外科医生,却救不回最爱的人。
那把救过无数人的手术刀,最后竟插在我自己的胸膛。
“别怕,不是你杀的,”我握住她颤抖的手,“是我自己撞上去的。”
监护仪上的心跳渐弱,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她崩溃的哭声是我最后听见的声音。
可他们都不知道——那晚,是我握着她的手,刺向了自己。
只因为,我得了和她父亲一样的绝症。
而她的父亲,曾死在我的手术台上。
---
血是温的。
这是林薇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那股温热粘稠,正顺着他衬衫下摆,一股股漫出来,浸透她死死按在上面的手指,再毫无阻碍地渗透进他身下米白色的地毯,洇开一片迅速扩大的、暗沉沉的锈红。地毯吸饱了血,发出一种细微的、令人作呕的噗噗声。
空气里飘着晚餐残余的香气,红酒炖牛肉,他今晚特意做的,还有她指尖残留的、刚才被他笑着蹭上去的一点点奶油。现在,这些气味都被一种更原始、更腥甜的铁锈味蛮横地盖过。那味道钻进鼻腔,黏在喉咙深处,像一只冰冷湿滑的手,扼住了她的呼吸。
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破旧的风箱。眼睛瞪得极大,视线却一片模糊的狂乱,只死死钉在他胸口。那里,插着一把刀。不,不是刀。是……手术刀。银亮的柄,在她头顶吊灯下反射着冷冽、无情的光,一小截没入他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稳定得可怕。刀柄上,刻着极小的两个花体字母:L.W. —— 林薇。他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一套顶级德国定制手术器械中的一件,他说,只有最好的,才配得上他最好的女孩上手术台。
可现在,它插在他的胸膛里。被她握着,插进了他的胸膛。
“不……不……”声音终于挤了出来,细弱、尖利,完全不似人声。她开始剧烈地颤抖,从按着他伤口的手,到牙齿,再到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在无法控制地磕碰、战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不是我……周正……周正你看着我……不是我……”
周正躺着,脸色是一种迅速褪去的灰白,额角有细密的冷汗,但那双总是含着笑、盛着光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地平静,甚至……温柔。他看着她,目光缓慢地、费力地聚焦在她惨无人色的脸上,嘴角似乎想往上牵一牵,却没成功,只扯出一个微弱的弧度。
“林薇……”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砂纸摩擦般的嘶哑,气息短促。“听我说……”
“救护车!我叫救护车!”她像是被这声音烫到,猛地弹起来要去抓茶几上的手机,手却抖得根本不听使唤,手机“啪”地摔在地毯上,滑出去老远。她几乎是爬着去够,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机身,手腕却被一只同样冰凉、却依旧有力的手握住了。
“别……”周正的手很冷,力道却在,固执地拉着她,不让她离开。“来不及了……薇薇,看着我。”
她被迫转回视线,跌坐回他身边的地上,冰冷的血立刻又濡湿了她的裤腿。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像风中残烛,却执拗地烧着最后一点暖意。
“不是你……”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重,胸膛微弱的起伏带动那截可怖的银色刀柄轻轻颤动。“是我……我自己……撞上来的……”
“你胡说!”她尖叫起来,眼泪终于决堤,滚烫地砸在他冰冷的脸上,和汗水、血污混在一起。“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撞上来?!为什么?!”她徒劳地想去捂那伤口,又怕碰到刀柄,双手悬在半空,痉挛着,无所适从。
“我怕……”周正的声音更轻了,轻得像叹息。“我怕……你拿不稳……伤到你自己……”他居然又试图笑一下,眼里的光柔柔地罩着她,“你总是……毛手毛脚……切个水果……都能划到手……”
这话像一把更钝的刀子,狠狠捅进林薇的心脏,再反复搅动。她想起很多个傍晚,他在厨房准备晚餐,她溜进去偷吃,被他用沾了水的手指弹额头;想起她第一次独立完成一台阑尾切除,兴奋地半夜打电话给他,他在那头忍着睡意,温柔地听她语无伦次地讲了半个小时;想起她练习缝合猪皮,手法生疏,他下班回来,耐心地握着她的手,一遍遍纠正角度和力度……
他的手,那双能完成最精密神经吻合、被医学杂志誉为“上帝之手”的手,此刻正慢慢失去温度,却依然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
“不……不是这样的……周正,你坚持住,求求你……”她语无伦次地哀求,另一只手胡乱地抹着自己脸上的泪和血,蹭得满脸狼狈。“你看着我,你是周正啊,你是最好的外科医生,你不会有事……你不能有事……”
监护仪——家里并没有监护仪。但她脑海里却尖锐地鸣响起了那象征生命流逝的、拉长的、无情的“滴——”声。那是医院ICU里最让人心碎和恐惧的声音。她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屏幕上,代表心跳的绿色曲线,正在变得缓慢、微弱、间隔越来越长,最终,拉成一条笔直的、绝望的直线。
他的瞳孔似乎有些散大了,视线不再能完全聚焦在她脸上,而是有些飘忽地,望着她身后某个虚空的方向,那里是他们一起挑的落地灯,暖黄的光罩。
“冷……”他忽然含糊地说,嘴唇轻轻翕动,颜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林薇猛地反应过来,慌忙四下张望,抓起沙发上他常盖的那条灰色羊绒毯,手忙脚乱地想要盖在他身上,却因为颤抖,几次都盖不好。她最终放弃了,只是将毯子胡乱裹住他上半身,自己俯下身,紧紧抱住他,用自己同样冰冷发抖的身体去暖他。脸贴着他冰凉的脸颊,眼泪疯狂地涌出,渗进他的鬓角。
“周正……周正……你别睡……你看看我……”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我们还要去冰岛看极光……你答应我的……你去年就答应我的……你还没教我怎么做你最拿手的提拉米苏……周正……”
他的身体在她怀里,似乎很轻,又似乎重得她抱不住。胸口的起伏几乎停滞了,只有那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耳畔。
“薇薇……”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手指在她手腕上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告别。“别……怕……”
“我不怕!你别走!周正!我求求你!你看看我!”她崩溃地哭喊,摇晃着他,可他再没有任何回应。那双曾盛满星辰大海、曾专注凝视过无数生命奇迹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阖上了。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再无颤动。
握着她手腕的力道,终于,彻彻底底地,松开了。
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落在浸满鲜血的地毯上,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响。
世界,在这一刻,万籁俱寂。
只剩下她粗重、破碎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的轰鸣。她呆呆地抱着他渐渐僵硬的身体,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泪是汗还是他的血。目光空洞地落在近在咫尺的那把手术刀上,银亮的柄,L.W.,沾着他的血,红的刺眼,冷的刺骨。
客厅里的一切都凝固了。暖黄的灯光依旧,墙上的合影里,两人在雪山背景下笑得灿烂;茶几上,喝了一半的红酒杯并排立着,杯壁挂着淡淡的酒痕;他脱下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口袋里还露出一角电影票根,是上周他们一起看的那场……
一切都还在。
只有他,不在了。
被她,用他送她的、刻着她名字的手术刀,杀死了。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开,撞上墙壁,又反弹回来,嗡嗡作响。她猛地松开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向后跌坐,双手举到眼前,那上面沾满了粘稠、暗红的血,已经有些干涸发暗,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她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曾经执握手术刀、在无影灯下稳定精准地拯救生命的手,此刻却沾满了最爱之人的鲜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她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裂了夜晚的宁静,红蓝闪烁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混乱、冰冷的光影。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门口,敲门声,不,是砸门声,急促而沉重。
“开门!警察!”
林薇瘫坐在血泊里,对门外的声音置若罔闻。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周正安详的、仿佛只是沉睡过去的脸,又缓缓地,移动视线,看向自己染血的双手,再看向那把决定了一切的手术刀。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尖锐地闪现。
两周前,他频繁的咳嗽,她追问他,他只说是手术太多累的,烟抽多了,老毛病。她逼他去体检,他笑着答应,却总是“忘了”。一周前,他在书房通宵,她半夜醒来,看见门缝下透出的灯光,推门进去,他迅速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屏幕一闪而过的,似乎是某个医学数据库的页面,标题里有“胶质母细胞瘤”……她当时心里莫名一慌,他却起身揽住她,吻她的额头,说在看一篇复杂的病例报告。
五天前,他在浴室待了很久,她敲门,他出来时眼睛有些红,说是洗澡水进了眼睛。
三天前,他抱着她,抱得很紧很紧,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在她耳边低声说:“薇薇,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的,继续做最好的医生。”
她当时捶他,骂他胡说。
还有……今晚。
晚餐时,他格外沉默,只是不停给她夹菜,看着她吃,眼神复杂得她看不懂。她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笑着说:“就是觉得,我们薇薇长大了,是最好的医生了。”
饭后,她坐在沙发上看期刊,他在收拾厨房。然后,他走过来,手里拿着那把手术刀,说是刚从消毒盒里取出来,刀柄有点松,让她看看。
她自然地接过来,低头仔细察看刀柄的接口。
就在这时——
他忽然向前一步,很近。
她下意识地抬头。
他的身体,就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猛地朝她手中的刀尖撞了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像一个荒诞的噩梦。她只感觉到手里一沉,一股极大的、完全无法抵抗的力量顺着刀柄传来,然后就是利器刺破织物、穿透皮肉、擦过肋骨,那种沉闷而恐怖的触感。他甚至……甚至在她因极度震惊而僵住、手指本能收紧刀柄的刹那,用他的大手,覆上了她握着刀柄的手背,带着一种决绝的、令人心寒的稳定,向下,微微用力,按了一按。
确保刺入得更深,更致命。
“砰!”
房门被猛地撞开。刺眼的手电光柱扫了进来,定格在血泊、尸体,和瘫坐在旁边、双手染血、神情呆滞的林薇身上。
“不许动!警察!”
无数黑色的靴子踏进这片血腥的宁静,训练有素的刑警迅速控制现场,拍照,取证。有人试图拉她起来,她浑身瘫软,像失去了所有骨头。有人在她耳边大声问话,声音忽远忽近。
“发生了什么?”
“你和他什么关系?”
“这把刀是你的吗?”
“是不是你杀了他?”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晃动的人影、晃动的灯光、晃动的血迹,都扭曲成模糊的一片。只有周正最后那双温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眼睛,无比清晰地烙印在脑海深处。
还有他最后那句话,轻如羽毛,却重如千钧,反复回响:
“别怕……不是你杀的……是我自己撞上来的……”
警察将她半拖半架地拉起来,冰冷的金属手铐“咔嗒”一声锁上她沾血的手腕。她被带离这个曾经充满温暖、此刻却沦为修罗场的客厅。经过门口时,她下意识地回头。
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手套的法医正蹲在周正身边,准备进行初步检查。其中一个法医,小心翼翼地,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试图去探查他胸口的伤口和刀柄的角度。
那一瞬间,林薇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到了。
周正垂落在血泊中的右手,在法医移动他身体时,无意识地微微翻动了一下。掌心向上。
在他的拇指指腹内侧,一个极隐蔽的位置,有一道新鲜的、细细的、已经不再流血的划痕。
那是……那是手术刀柄上,为了防滑而设计的、极其细微的锯齿纹路,才能造成的特殊划伤。
只有握刀、用力、并且承受了反向冲击力时,才会在那个特定位置,留下那样特定方向的痕迹。
一道细微的电流,夹杂着冰冷的绝望和同样冰冷的明悟,倏然窜过林薇的脊椎。
那晚,在书房,他合上的电脑屏幕……“胶质母细胞瘤”……她父亲,当年,正是死于这种恶性程度最高、进展最快的脑瘤,并发症发作,送来医院时已晚,主刀医生,正是当时还是住院总的周正。尽管医疗鉴定毫无责任,但父亲死在他的手术台上,始终是母亲心中一根刺,也是他们最初交往时,一道需要小心翼翼跨越的阴影。
他最近反常的疲惫,躲闪的眼神,紧到窒息的拥抱,那些她当时觉得是深情、此刻想来却字字泣血的“遗言”……
还有刚才,他覆上来,握住她手背的那一下稳定、坚决的按压。
所有零碎的、古怪的、被她刻意忽略或误解的片段,此刻被那道小小的、致命的划痕,像一根冰冷的线,串在了一起。
不是意外。
不是她失手。
是他。
是他握住了她的手,引导着,甚至可以说是“帮助”了她,将刀刃精准地送入了自己的心脏。
为什么?
答案,带着血腥味,呼之欲出。
警察推着她,踉跄地走向门外昏暗的走廊。身后,客厅里法医的低语、相机快门的咔嚓声、证物袋的窸窣声,渐渐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手腕上金属的冰冷,和指尖早已干涸、却仿佛依旧滚烫粘腻的血迹,无比真实。
警笛重新呼啸起来,划破夜空,驶向未知的方向。车窗外的城市灯火飞速倒退,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河。
林薇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玻璃反射出自己苍白、扭曲、沾着血污的倒影。
倒影里,她染血的双手,在警车内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抖着。
而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和这个夜晚一样,彻底地、无声地,碎裂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