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将外面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蒙蒙。林墨站在三楼的窗边,目光垂落,看着楼下街道上红蓝警灯无声地划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像某种濒危水族在浑浊的缸底徒劳地闪烁。三年来,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抽离的视角,世界在她眼前上演着一部冗长而沉闷的默片,声音被剥夺,只余下无声的画面。
她转过身,走回长条工作台前。台上摊开着一本亟待修复的清代地方志,纸页脆弱发黄,虫蛀的痕迹如同岁月的伤疤。她的指尖拂过破损的边缘,动作轻柔而稳定,用小镊子将特制的纸浆一点点填补进去。这项工作需要极致的耐心和绝对的宁静,正好能容纳她同样需要小心翼翼修补的内心。她的世界如今只剩下两种声音:纸张摩擦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她脑海中那片从未真正停歇的、关于过去的喧嚣。
脚步声在空旷的古籍阅览区响起,沉重、迟疑,打破了固有的节奏。皮鞋踏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闷响,由远及近。
林墨没有抬头。她的注意力似乎完全凝聚在指尖那一小片需要填补的残缺上。直到那双沾着泥点和水渍的警用皮鞋停在她的工作台前,投下一片不容忽视的阴影,挡住了窗外漫射进来的、本就稀薄的天光。
她终于抬起眼。
陈启站在那里。三年不见,他身上的警服外套被雨水洇湿,颜色深一片浅一片,头发也有些凌乱,脸上刻满了疲惫,以及一种更复杂的、难以启齿的窘迫。他手里紧紧抓着一个深黄色的牛皮纸档案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三年,足以让一个冲动热血的年轻警探,变成眉间刻着深痕的重案组组长。也足以让一个警界瞩目的犯罪心理学新星,变成一个……古籍修复员。一个哑巴。
陈启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林墨。”
林墨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她伸手,拿过放在手边的便签本和铅笔,快速写下两个字,推到他面前。
【有事?】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或滞涩。她早已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如同呼吸。
陈启的目光扫过那两个字,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将档案袋放在铺着软垫的工作台上,小心地避开了那些珍贵的古籍页片。“城西,‘锦澜苑’小区,一起谋杀案。”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现场……太干净了,干净得邪门。老白……老白让我……我来看看你。”
他提到了法医老白,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求助意味。然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补充道:“也想请你,看看这个。”
林墨的目光落在那个厚厚的档案袋上,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东西。她没有动。
【我早已不碰这些。】 她又写下,笔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知道!”陈启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急切,但又被他强行压下,声音低了下去,“但这个人……不一样。你看看现场照片,就一眼。我觉得……我觉得你会看出点什么。”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被眼前离奇景象压抑住的、难以言说的惊疑。
林墨沉默了。雨声透过厚重的玻璃窗,变得模糊而遥远。她不该再看这些。每一次触碰那些关于罪恶与死亡的影像,都像是在强行撕开她心上那些刚刚结痂、依旧脆弱的疤痕。疼痛尖锐而真实。
但陈启的眼神,还有他口中提到的“老白”——那位总是笑眯眯、却比谁都看得透彻的老法医,像两根无形的线,牵绊着她。
她终于伸出手,手指纤细而稳定,解开了档案袋上缠绕的白色棉线。
照片滑了出来,散落在工作台一尘不染的软垫上。色彩鲜明,构图清晰,记录着一个装修奢华的客厅。欧式沙发,大理石茶几,名贵地毯,一切都井然有序,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受害者,一个发福的中年男性,穿着质地良好的家居服,倒在沙发旁的地毯上。衣着整齐,神态……甚至称得上安详。没有预想中的血迹喷溅,没有挣扎搏斗的凌乱,只有颈部一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勒痕,在特写镜头下才显出紫红色的狰狞。
“初步判断是机械性窒息,用的是极细的钢丝类工具,手法精准,一击致命。”陈启在一旁低声解释,像是不想惊扰这片死寂,“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财物没有丢失。熟人作案可能性很大,但受害者社会关系复杂,排查起来像大海捞针。最关键的是,现场被彻底清理过,没有指纹,没有陌生的鞋印,连空气清新剂都喷过了,闻着像柠檬味。”
林墨一张张地看着照片。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掠过受害者过于平静的面部特写,掠过那些昂贵却冰冷、毫无生活气息的摆设。
一个完美的谋杀现场。凶手的冷静、克制和对细节的掌控力,透出一种职业性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准。
她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一张俯拍的照片上,全景,受害者倒在地毯上的完整姿态。他的左手微微蜷缩,看似无意地搭在身前,食指的指向,似乎隐隐对着沙发的底部。
旁边法医的现场记录标注清晰:沙发底部经检查,除了些许积尘,空无一物。
但林墨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她放下照片,拿起铅笔,在便签纸的空白处飞快地写画起来。不是文字,而是一个简单的图案——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一个略显扭曲、不对称的十字架符号。
这个符号,像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她小心翼翼封存了三年的记忆黑箱。
三年前,那个同样下着冷雨的夜晚。破旧的仓库,浓重的血腥味。她的未婚夫,周铮,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下是一片粘稠暗红的血泊。在他逐渐冰冷的手边,用他自己的血,画出了一个未完成的、线条颤抖的、类似的图案!
那个细节,因为过于诡异且被后续赶到的增援和急救人员无意中破坏,从未被写入正式的案件卷宗,只深深地、带着灼烧般的痛楚,烙印在她和少数几个亲历者的记忆深处,成为一道不敢触碰的禁忌。
她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胸口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几乎要握不住那支细细的铅笔。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症状像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至,淹没了她的感官。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尖锐的枪声、声嘶力竭的喊叫、还有周铮倒在她怀里时,那沉重而逐渐微弱的喘息。
她感到喉咙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那个她拼命想要发出、想要尖叫的音节,再次卡死在那里,变成无声的挣扎和窒息感。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林墨!你怎么了?”陈启察觉到她瞬间惨白的脸色和剧烈起伏的肩膀,上前一步,语气充满了担忧。
林墨猛地推开椅子,木质椅脚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后退几步,直到脊背撞上身后高大厚重的书架,才勉强站稳。她靠着书架,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尚未散去的惊恐和一种难以置信的震骇。
她颤抖着,再次抓起笔,在那画了符号的纸页空白处,用力地划写,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
【这个符号!在哪?现场有没有这个符号?!】
陈启看着纸上那个诡异的图案,又看向林墨激动而恐惧的神情,脸色骤然变得无比严肃和震惊:“你……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受害者书房的抽屉背面,发现了一个用刀刻上去的、一模一样的符号!非常隐蔽!这……这是我们绝对封锁的消息!”
一瞬间,偌大的古籍阅览室里,陷入了一种死寂。只有窗外淅淅沥沥、无止无休的雨声,和林墨无法平息的、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冰冷的寒意,如同活物,顺着林墨的脊椎悄然爬升,瞬间席卷了全身。
这不是巧合。
三年前的幽灵,穿着新的外衣,回来了。
而且,这一次,他直接而傲慢地,向她发出了第一封邀请函。
她抬起头,看向满脸惊疑不定的陈启,眼中的惊恐如同潮水般退去,逐渐被一种沉寂了三年、如今再度被点燃的、冰冷而锐利的东西所取代。她缓缓地,在纸上写下新的字句,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凶手,男性,30-45岁。】
【极度冷静,有强迫症,可能患有洁癖。】
【熟悉侦查流程,可能有执法或军事背景。】
【他的杀戮不是出于激情,而是惩罚,或……仪式。】
【以及,陈启……】
她的笔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力写下最后一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的目标,可能从一开始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