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教的夜晚,往往比白天更“忙碌”。信徒们总在暮色四合时,将内心最隐秘的阴暗与痛苦,呈递到他们“慈悲”的教主面前。
童磨端坐于华美的坐垫上,金色的扇子轻摇,七彩的琉璃眼瞳映照着烛火,流光溢彩。他倾听着,用那副亘古不变的、悲悯又空洞的表情,给予着千篇一律的、毫无温度的安慰。
“真是可怜呢…”
“神明会宽恕你的。”
“在极乐世界,没有痛苦哦。”
话语流畅如同事先设定的程序。他的思绪,却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飘向内室,飘向那个橡牙色头发的女孩,以及…她手机里那个漆黑的、蕴藏着无尽绝望与执念的世界。
玲奈通常会在这种时候,安静地待在内室,或者在不远处玩着童磨给她找来的各种小物件,确保自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她像一株依赖着他这唯一光源的藤蔓,柔顺而满足。
然而,童磨开始“忙碌”于另一件事——一件他必须背着玲奈进行的事。
每当确认玲奈已经沉入梦乡,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像只温暖的小动物蜷缩在他冰冷的怀抱里时,童磨会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抽身而出。他的动作轻缓到极致,鬼的体能在此刻用于确保不惊扰怀中人类的安眠。
他走到房间的角落,那里放着玲奈那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背包。他从最内层的夹袋里,取出那部被称为“手机”的黑色方块。
按下侧边的按钮,屏幕亮起,微光映照着他俊美而非人的面庞。他不需要密码,玲奈对他毫无防备,甚至曾主动告诉他如何操作。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必须在独处时“品尝”。
他点开了那个标注着“回忆”的相册。里面整整齐齐,是上万张便签的照片。
最初,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滑动,七彩的眼眸像扫描仪一样,快速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但很快,他停了下来,开始“阅读”。不是人类意义上的、带着情感共鸣的阅读,而是像分析一份奇特的实验报告,试图理解其中蕴含的、他无法感知的“成分”。
便签的时间跨度很长,从稚嫩歪斜的铅笔字,到后来工整却依旧透着倔强的圆珠笔迹。
【早期,字迹稚嫩】
“今天,小美和由纪又把我的午饭倒掉了。没关系,我不饿。画画的时候,想到了童磨大人金色的眼睛,好像就不那么难受了。”
“体育课换衣服,他们把我锁在更衣室…好黑。但是,我偷偷带了‘童磨大人’(指电子吧唧),听到他的声音,就不怕了。”
“爸爸…妈妈…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童磨的指尖停留在“爸爸…妈妈…”那一行。父母?那种东西,对他而言毫无意义。诞生之初便是孤身一体的鬼,无法理解这种羁绊的断裂为何会带来痛苦。但他记得,玲奈落入他怀中时,那双眼睛里只有见到他的狂喜,没有对逝去亲人的哀恸。原来,悲伤被埋藏得如此之深吗?
【时间推移,字迹逐渐工整,内容却愈发沉重】
“他们把我拖进厕所…用冷水泼我…说我是‘没人要的脏东西’…童磨大人,如果您在,会不会对我伸出手呢?”
“老师今天又说我‘为什么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原因?原因就是我存在本身吗?”
“好疼…全身都疼…但是不能哭。哭了,他们就赢了。童磨大人不喜欢爱哭的孩子吧?我要笑,像童磨大人一样,总是笑着…”
“笑”?童磨摸了摸自己永远上扬的嘴角。他的笑是面具,是工具。而玲奈的笑…是为了迎合他而刻意练习的伪装?一种微妙的、类似“不悦”的情绪,像细小的冰刺,轻轻扎了他一下。他并不喜欢这种“伪装”,他想要的是…是什么?是那个掉落入他怀中时,毫无阴霾的、纯粹因他而绽放的笑容吗?
他继续往下翻,速度越来越慢。
【转折点,字迹偶尔凌乱,带着挣扎的痕迹】
“我…我好像怀孕了…不知道是谁的…那次…我记不清了…”
“去医院…好可怕…医生说太晚了,不能…(字迹被水滴晕开,模糊了一片)”
“第六次…医生说我的身体…不能再…”
“今天,我求医生…摘掉了…那个没用的东西。反正…我也不配拥有未来了。这样也好,彻底干净了。童磨大人,现在的我,是不是更‘纯粹’了一点?”
“子宫”?“怀孕”?“摘除”?童磨的瞳孔微微收缩。作为鬼,他知晓人类的繁殖方式,但从未将其与具体的个体、与痛苦联系起来。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一种他无法直观理解的、对女性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摧残。他下意识地看向怀中安睡的玲奈,她看起来如此娇小,仿佛一折就断。十三岁?在他漫长的生命里,这个年龄的人类,不过是孩童。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视频里那个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望着天花板的少女。当时只是觉得“有趣”的猎奇感,此刻混合着一种陌生的、翻涌的躁动。他无法定义这种躁动,只觉得胸腔里某种沉寂了数百年的东西,正在被强行撬动。
然后,他点开了那个标记着“思念”的文件夹。里面是玲奈来到这个世界前,日复一日写下的,对他的“对话”。
“童磨大人,今天又被欺负了,但是想到您,就觉得还能坚持下去。”
“童磨大人,您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能不能…来救我?”
“我学会了做和果子,虽然样子不好看,但如果是给您的话…”
“童磨大人,如果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您会有一点点,哪怕一点点,觉得寂寞吗?”
“好想见到您…好想…好想…”
“童磨大人,您是我的光,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
上千条,上万条。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从最初的希冀,到绝望中的祈求,再到近乎偏执的认定。这些文字,像无数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跨越了时空,缠绕上他的心脏。
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的“心跳感”再次袭来。这一次,不再是短暂的悸动,而是持续不断的、沉闷的、带着酸涩胀痛的擂鼓之声。咚…咚…咚… 一声声,敲打在他空洞的胸腔里,清晰得让他感到困惑,甚至…一丝慌乱。
他从未体验过如此持久而强烈的生理反应。这感觉,不同于吞噬人类时的饱足,不同于得到无惨大人夸奖时的“愉悦”,更不同于观看人类痛苦挣扎时的“有趣”。这是一种…灼热的、沉重的、几乎要将他非人的冰冷躯壳都融化的陌生情感。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冷的指尖几乎要嵌入手机的硬壳中。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类女孩的过去,能让他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
那些欺凌她的人类,弱小、丑陋、散发着令他作呕的负面情绪。他们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与他无关。他甚至应该“欣赏”这种绝望的“味道”。
可是,没有。
他感受不到任何“欣赏”或“愉悦”。
只有那越来越响、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以及一种…想要将那些名字模糊的“小美”、“由纪”,以及那些漠视的“老师”,统统碾碎成肉泥的、冰冷而暴戾的冲动。
这种“冲动”,对他而言,同样是陌生的。属于鬼的残忍本能,此刻似乎被注入了某种…名为“愤怒”的燃料。
他低头,看着玲奈沉睡的侧脸。肉嘟嘟的脸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弧度。她看起来如此安宁,仿佛那些黑暗的过去从未发生。
可他知道,那些伤痕,不仅仅刻在她的手臂上,更深深地凿刻在她的灵魂深处。而她,选择将这一切隐藏起来,只对他展露最甜美的笑容。
“只想让我看到…开心的一面吗?”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极轻地拂过她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真是…愚蠢又可爱的孩子。
就像飞蛾扑火,明知是毁灭,也要拥抱那一点虚幻的光明。
而他,就是她认定的那束光。
一种更加扭曲的满足感和占有欲,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他想要将这束光牢牢掌控,让她永远只能凝视着他。不仅仅是现在,直到她生命的尽头,甚至… beyond。
他关掉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间重新被昏暗的烛光笼罩。他将手机放回原处,动作依旧轻缓,然后回到玲奈身边,重新将她冰冷的身躯拥入怀中。
玲奈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向他靠近,发出小猫般的嘤咛,寻找着最舒适的位置。
童磨收紧了手臂,七彩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芒。那里面有好奇,有占有,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或许…还掺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命名的、源于那万次心跳的“特别”。
“我的…玲奈。”他低声呢喃,声音融入了夜的寂静,“你的过去,你的痛苦,你的思念…现在,全部都属于我了。”
而你的未来,也只能由我来书写。
他不会放她走。绝不。哪怕要与整个世界为敌,哪怕要违背无惨大人的某些意愿,他也要将这个能让他产生“心跳”的女孩,永远禁锢在身边。
直到她生命的火焰燃尽,然后,将她吞吃入腹,让她的骨血与他彻底融合,达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永恒”。
这份爱,扭曲、偏执、不容于世,却在他空洞了120多年的心脏里,真实地、剧烈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