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的话在大厅里回响，空气仿佛凝固了。

程昱和郭嘉低头思索，眼中都流露出惊异。这个计策的格局，超出了他们刚才的讨论范围。

曹操站在地图前，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他的背影对着众人，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内心正在进行着剧烈的挣扎。

打破这份沉默的，是夏侯惇。

“文若，这事不妥。”他站起身，粗壮的手臂一挥，声音洪亮，“天子？现在的天子不过是李傕、郭汜手里的傀儡。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打下兖州，有了一块自己的地盘。把他接过来，不是等于在自己头上找个主子吗？到时候，他要是发号施令，我们是听还是不听？”

夏侯惇的话很直接，说出了在场不少武将的心声。他们都是凭着刀枪打出来的天下，对那个远在天边的朝廷和皇帝，既没有多少敬畏，也不想受到束缚。

“是啊，元让兄说得对。”曹仁也附和道，“我们接他过来，好吃好喝供着。万一他联合朝中旧臣，反过来夺我们的兵权，那不是引狼入室吗？”

曹氏宗族的将领们纷纷点头，他们更关心的是实际的权力和地盘，对于虚无缥缈的大义名分，天生就抱着警惕。

荀彧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反对意见。他转过身，神色平静，对着夏侯惇等人微微躬身。

“两位将军的顾虑，彧明白。但请听我一言。”他的声音清澈而有条理，“我们去奉迎天子，并非是去当一个臣子，而是要成为大汉的支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将军想一想，我们为何要打仗？是为了主公的霸业。可这霸业，总要有个名目。天下诸侯，哪个不是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号在招兵买马，扩张地盘？但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天下人心里有数。”

“袁绍坐拥四州，兵强马壮，他为何不迎天子？因为他有私心，想取而代之。袁术在淮南，更是自大的称帝，成了众矢之的。他们的路，都走不远。”

“但主公不同。”荀彧的目光转向曹操的背影，“主公起兵，本为讨董，天下归心。如今若能迎回天子，重建朝廷。那么，我们就是正义之师，是朝廷的代表。主公的命令，就是天子的诏书。”

郭嘉在旁边端着酒杯，轻轻一笑，接过了话头：“元让将军，你想想。天子到了我们这里，诏书是谁来写？官职是谁来任命？天下州牧刺史，谁是忠，谁是奸，是谁来评判？”

他放下酒杯，眼中闪着慧黠的光芒：“是我们。我们奉迎天子，不是让天子来命令我们，而是借天子的名义，去命令天下不臣之人。这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奉天子以令不臣。”荀彧纠正道，他的表情严肃，显然不喜欢“挟”这个字眼所带的功利色彩。

郭嘉ка摇了摇头，无所谓地笑了笑，意思却是一样的。

夏侯惇听得一知半解，但郭嘉那番通俗的解释让他明白了核心。他挠了挠头，不再说话，坐了回去。

曹操这时终于缓缓转过身来。他脸上没有了酒宴时的红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看向了一直沉默的曹铮。

“铮儿，你的看法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曹铮身上。这个年轻人屡出奇计，他的想法，连曹操都开始重视。

曹铮站起身，先是对着荀彧和郭嘉行了一礼，然后才开口说道：“父亲，荀先生和郭祭酒的计策，孩儿以为是万全之策，更是奠定霸业根基的不二法门。”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孩儿有两点浅见，补充一下。”

“第一，是关于人心。如今大汉虽衰，但人心思汉。天下的读书人，那些有才干的士子，他们心里还是认这个汉室正统的。我们把天子迎回来，就等于竖起了一面全天下最正统的旗帜。到时候，天下贤才，会像江河入海一样，汇聚到我们这里。得人才者得天下，这笔账，比单纯攻占几座城池要划算得多。”

“第二，是关于夏侯叔叔的顾虑。担心天子会反过来掣肘我们。孩儿认为，这个顾虑不必有。天子之所以是天子，因为他有朝廷，有臣子，有军队。可如今他有什么？他只有一群同样落魄的随从。我们将他迎回，给他宫殿，给他尊严，恢复朝廷的架子。这一切是谁给的？是我们。他的权威，完全建立在我们的实力之上。只要我们的军队牢牢握在手中，朝廷就是我们施政的工具，而不是束缚我们的枷锁。”

曹铮的话，比郭嘉说的更加直白，甚至有些露骨。他把那层“奉天子”的温情脉脉的面纱，直接撕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以令不臣”的冰冷内核。

这番话，让夏侯惇等人彻底听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说白了，就是把皇帝这块神主牌抢到自己家里供着，然后拿着神主牌的名义，出去号令四方。谁不听话，就是对神主牌不敬，该打。

想通了这一层，夏侯惇脸上的疑虑尽去，反而有点兴奋起来。

“还是你小子脑袋转得快。”他拍了一下大腿，“要是这样，那这事干得过！”

曹操看着曹铮，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欣慰，也有一丝惊讶。他惊讶于这个儿子对权谋的理解，竟然如此透彻，甚至比他的一些谋士看得更深。

他走回主位，缓缓坐下。大厅里再次陷入安静，但这一次，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不再是犹豫和争论，而是等待最终的决断。

曹操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声响。

一下，两下，三下。

所有人的心跳，都仿佛跟随着这个节奏。

终于，敲击声停了。

曹操抬起眼，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

“文若之言，乃匡世之策。奉孝和铮儿之言，乃安国之术。我意已决。”

他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响彻整个大厅。

“传我命令，即刻起，全军整备。我们的下一个目标，不是徐州，不是河北。”

他走到地图前，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河东郡安邑县的位置上。

“西入河东，奉迎天子！”

“主公英明！”荀彧、郭嘉等人立刻躬身下拜，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曹操的势力将要迎来一次质的飞跃。

夏侯惇等武将也齐齐起身，抱拳领命：“遵命！”

决定已经做出，接下来的就是具体的执行方案。

“迎天子是大事，但不能将整个朝廷都安置在濮阳。这里是四战之地，太靠近袁绍和吕布。”曹操回到座位，示意众人也坐下，“我们需要一个新的都城。”

荀彧上前一步，说道：“主公，许县可为新都。许县地处豫州之中，西接宛洛，东连陈宋，南通荆襄，北扼黄河。土地肥沃，人口稠密，且远离战区，便于防守。若迁都于此，既可号令天下，又可稳固根基。”

曹操点了点头，他对许县也有所了解，确实是个好地方。

“好，就定在许县。”曹操一锤定音，“既然是天子之都，‘县’之名过小。从今日起，改许县为许都。文若，营建新都之事，就交由你全权负责。钱粮、人力，皆由你调配，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建起宫室殿宇，以为朝廷之用。”

“彧，领命！”荀彧郑重地回答。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也是他实现政治抱负的开始。

“元让。”曹操又看向夏侯惇。

“末将在。”

“我亲率主力西征之后，兖州的防务就交给你了。你要加固城池，操练兵马，尤其要防备吕布从徐州卷土重来。”

“主公放心，有我在，兖州万无一失！”夏侯惇拍着胸膛保证。

“至于西征迎驾的部队……”曹操目光扫视，“曹仁、曹洪听令。”

“末将在！”

“你们二人为先锋，各领本部兵马，即刻出发，先行打通前往河东的道路。我与奉孝、Zheng'er率主力大军随后就到。”

“遵命！”

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的下达，整个曹氏集团这台战争机器，开始围绕着“迎帝”这个全新的目标高速运转起来。

就在此时，一名亲兵神色慌张地从门外快步跑了进来。

“报！”

亲兵单膝跪地，声音急促：“主公，长安传来紧急军情！”

曹操眉头一皱：“讲。”

“探报回报，原本在长安城下相互攻伐的李傕与郭汜二贼，近日突然停止了交战。双方似乎……似乎有和解的迹象。据传，他们打算联起手来，重新控制天子，挟持天子迁回长安！”

这个消息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刚刚燃起的雄心之上。

郭嘉的脸色瞬间变了：“不好。若是让他们得手，天子落入二人魔掌，再想迎出来，难如登天。”

荀彧也面色凝重：“他们一旦联手，兵力大增。我们西征的阻力，将凭空多出数倍。”

李傕、郭汜都是西凉军出身的悍将，手下兵马凶悍无比。他们单个已是难缠，若是联合起来，将是一块极难啃的硬骨头。

曹操背着手，在大厅里来回踱步。他刚刚做出的宏伟计划，立刻就遇到了第一个巨大的障碍。

a.机会的窗口，正在飞速关闭。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寒光一闪。

“不能等了。”他的声音冰冷而坚决，“传令三军，明日一早，全军开拔！目标，河东！”

夜色深沉，但州牧府内，却无人有丝毫睡意。一场决定天下格局的豪赌，已经拉开了序幕。

许都定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