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星滩一役的胜利,并未带来多少欢庆的气氛,反而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平归边区看似平静的湖面,漾开的是更深沉的疲惫与亟待修复的创伤。居所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能量残渣与血腥气混合的微尘。
粤几乎是拖着脚步回到房间的,甚至连那身沾染了虫族粘液和尘土的战斗服都来不及更换,便一头栽倒在床上,陷入了昏睡。
纯粹金系在战场上无与伦比的杀伤力,其代价是战后近乎榨干般的“归还”负荷,即使以他惊人的恢复力,此刻也面色苍白,藏青色的短发被冷汗浸透,紧贴在额角。即使在睡梦中,他的身体也会偶尔无意识地抽搐一下,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
桂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站在床边,静静看了片刻。他指尖泛起极其柔和的水绿色光晕,带着清凉安神的气息,轻轻拂过粤紧蹙的眉心,又缓缓注入他体内,舒缓着过度透支的经脉和躁动的眷属能量。
感受到弟弟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那紧锁的眉头也稍稍舒展,桂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替粤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目光掠过粤即使沉睡中也难掩锐利的侧脸轮廓,桂的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
沪的承诺,像一把终于悬落定音的锤,为他争取到了渴望已久的攻击属性发展路径。可这份“自由”的背后,是更前沿的位置,更直接的危险,以及……更沉重的、不容有失的守护责任。
他能驾驭这份力量吗?变得更强,是否就意味着能更好地护住他们周全?还是说,这条路的尽头,藏着未知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如同夜色中悄然弥漫的薄雾,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回到自己房间,连日征战积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混合着体内水木异能因过度催动而产生的细微涟漪,将他最后的清醒意识也淹没。他甚至来不及更衣,便和衣倒在床上,很快被拉入了深沉的睡眠。
然而,等待他的并非安宁的休憩,而是一场光怪陆离、将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景象扭曲放大到极致的——噩梦。
梦境的开端,是一片扭曲的熟悉感。
他站在平归边区居所的庭院里,四周却笼罩着一层诡异的暗紫色光晕。熟悉的草木失去了生机,呈现出一种枯萎的灰败。空气粘稠而沉重,充满了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腥气,那是高度浓缩的虫族能量特有的味道。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体内奔腾,磅礴、冰冷、充满了毁灭与掌控的欲望,与他温和的水木异能截然不同,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和排他性。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心脏骤然冻结……
那不再是人类的手。
手背皮肤零星覆盖着一几片光滑而坚硬的、仿佛黑曜石般的几丁质甲壳,一直到手腕以上才几乎没有。手指变得修长,指甲尖锐如刀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手背上,对称地蜿蜒着两条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出微弱紫光的复杂纹路。
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试图调动熟悉的水流或催生草木,回应他的却是一股粘稠、黑暗、充满侵蚀性的能量,在他经脉中横冲直撞。
不…这不是我的力量…!
他踉跄着冲到庭院中那口用于观景的水池边,浑浊的水面倒映出他的面容——依稀还能辨认出原本清俊的轮廓,但那双总是蕴含着温和与包容的桂绿色眼眸,此刻变成了一对冰冷、剔透、如同绿宝石宝石般闪烁着残忍光芒的复眼。
潭绿色的长发失去了光泽,变得干枯暗淡,而在他脸颊两侧,对称地蔓延着妖异而瑰丽的紫色纹路,如同某种神秘的图腾,却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他的身形似乎也更高大了一些,肩背的线条充满了非人的力量感。
除了那些无法忽视的虫族特征——复眼、面纹、异化的双手——他的外貌,竟与人类形态相差无几,甚至因为那些纹路,带上了一种诡异而危险的“美感”。
他……变成了虫祖?!一个拥有着高度类人形态的高阶虫族?!
“哥……”
一个微弱、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撕心裂肺般痛苦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桂……或者说,梦中的“它”,猛地转身。
是粤。
他就站在不远处,曾经挺拔的身形此刻摇摇欲坠。
那身特制的战斗服早已破烂不堪,被暗红色的血液和虫族绿色的粘液浸透。他手中紧紧握着他那具心爱的能量机炮,但炮管已经扭曲变形,黯淡无光,仿佛一件废铁。
藏青色的短发被血污粘结在一起,几缕散落在额前,而最刺痛桂的,是粤那双总是明亮锐利的宝蓝色眼眸——此刻正死死地、充满了崩溃般绝望与巨大质问地,盯着“它”。
“哥……”
粤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力,
“为什么……怎么会是你……你……你怎么会是……虫祖……”
他试图向前迈步,却因严重的伤势猛地踉跄一下,单膝跪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都是带着内脏碎片的黑血。
“不……阿粤……不是我……这不是我…!”
桂在意识的最深处疯狂地呐喊、挣扎,他想要冲过去扶住弟弟,想要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他绝望地发现,他完全无法控制这具躯体。他就像一个被囚禁在自己身体里的孤魂野鬼,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威胁……清除……”
一个冰冷、扭曲、不含任何人类情感的嘶哑声音,从“它”的喉咙里发出,那是虫族的特有声线,带着对人类语言始终不熟悉的怪异,却又带着一丝桂原本声线的残响,显得格外恐怖。
“它”缓缓抬起了那只覆盖着甲面黑色甲壳、指尖锐利的手。掌心之中,一股充满毁灭气息的暗紫色能量开始汇聚、旋转,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波动。
“哥!醒醒!是我啊……!我是阿粤…你看看我…!”
粤仰起头,嘶声力竭地吼道,宝蓝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它”凝聚能量的手掌,充满了最后的祈求与绝望。
然而,回应他的,是“它”无情挥下的手臂。
那道暗紫色的死亡光束,如同精准的裁决,瞬间贯穿了粤的胸膛……
“噗——!”
桂清晰地听到了心脏被撕裂、骨骼被粉碎、能量核心被湮灭的可怕声音。
他看到了粤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放大到了极限,那抹宝蓝色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急速黯淡、熄灭……鲜血如同喷泉般从胸口巨大的空洞和口中涌出,粤最后看向“它”的眼神,凝固在了无边的痛苦、不解与彻底的死寂之中。
“不——!!!阿粤——!!!”
灵魂被撕裂的剧痛让桂的意识几乎崩溃,但他连一声哀嚎都无法发出,只能承受着这源自“自身”的、亲手弑弟的极致罪恶与绝望。
场景如同破碎的镜面般扭曲、切换。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高耸的、遍布虫族粘液的巢穴边缘。下方,是望不到边际的、翻滚蠕动的虫海。
无数类人形态却带着各种虫族特征的虫族,如同等待喂食的鬣狗,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鸣。
然后,他看到了琼。
他的小弟,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扔进了那片恐怖的虫海之中。
天青色的短发在污浊的浪潮中瞬间消失,琼那张还带着少年稚气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海蓝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倒映着无数狰狞的口器和利爪。
他徒劳地向着“它”的方向伸出手,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喊出“哥哥救命”,却只能发出被无数节肢淹没前、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小动物般的绝望呜咽……
下一秒,虫海彻底将他吞噬!咀嚼声、撕裂声、骨骼碎裂声……混合着虫族兴奋的嘶叫,组成了一曲地狱的乐章。
“阿琼——!不!住手!停下来!求求你停下来!”
桂在意识深处发出了最凄厉的、无声的咆哮,他疯狂地冲击着禁锢他意识的囚笼,却撼动不了分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天青色被黑暗吞没,感受着那锥心刺骨、足以让灵魂湮灭的痛楚!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变成了虫祖的“他自己”!
站在巢穴边缘的“它”,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血腥的盛宴,那双红宝石般的复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属于捕食者的、冰冷的满足。
甚至,桂能感觉到“它”的意识中传来一种扭曲的“愉悦感”。
“不……!”
桂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钳死死攥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炸裂开来!剧烈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冷汗早已浸透全身的衣物,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潭绿色的长发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下意识地、带着极度惊恐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还好,是熟悉的、属于人类的双手,指节分明,皮肤温热,没有甲壳,没有尖锐的指甲,没有那些妖异的纹路。
但他仍然无法摆脱那种强烈的异样感。
仿佛那层冰冷的甲壳还覆盖在皮肤之下,那股黑暗粘稠的力量还在经脉中蠢蠢欲动。
梦中亲手杀死粤、目睹琼被吞噬的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用烧红的烙铁刻印在他的灵魂深处,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滔天的罪恶感、以及身为加害者的绝望,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缠绕着他,几乎让他窒息。
他猛地扭头,目光穿透墙壁,死死盯向粤房间的方向!一种强烈的、近乎疯狂的确认欲和后怕,如同火山般喷发,驱使他想立刻冲过去,用力摇醒弟弟,紧紧抱住那具温暖的身体,感受他真实的心跳和呼吸,用一切感官来证明那只是一场噩梦。
他的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动作,掀开被子,双脚落地。但就在他准备冲向门口时,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让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床头柜。体内能量因噩梦的情绪冲击而紊乱,水木眷属传来阵阵不适的悸动。
他强迫自己停下来,大口呼吸,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和几乎失控的情绪。不能这样去……会吓到阿粤的。他此刻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一个被噩梦魇住、行为失常的哥哥。
桂颓然地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深深埋入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膝盖中。冰冷的触感稍微拉回了他一些理智。
梦是假的。
阿粤还活着,阿琼也安然无恙。
但那份恐惧……那份源于自身可能“异化”、可能失控、可能亲手摧毁所爱之人的终极恐惧,是真的。那份罪恶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追求更强的攻击属性,是为了拥有守护的力量。可如果这条路的尽头,是让他变成自己最憎恶的存在,是让他亲自将刀刃对准誓死守护的人呢?这个念头,比任何虫族的利爪都更让他感到冰寒彻骨。
与此同时,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汹涌的情感,在这场指向自身的可怕梦魇催化下,疯狂地滋生、膨胀。
对粤的担忧、愧疚,与梦中那亲手终结其生命的极致刺激混合,发酵成了一种异常强烈、甚至带着毁灭性倾向的占有欲和保护欲。他绝不能失去阿粤!无论如何,不惜任何代价!
哪怕……哪怕要将对方紧紧束缚在身边,哪怕要面对世俗不容的目光,他也绝不允许梦中那一幕成真!
这种情感,炽热、偏执、绝望,早已超越了兄长对弟弟的范畴,沉入了无法回头、不见光明的深渊。他对粤的感情,在这一夜,被噩梦彻底扭曲、定性。
窗外,晨曦终于艰难地撕裂了夜幕,透进微弱的光芒。
但桂却觉得,自己灵魂的某一处,已经永远留在了那个暗无天日、充满自身罪孽的梦魇之中,再也无法见到真正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