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六——文客的黄昏

获得了母亲的提示后，我的行动有了更明确的方向。我不再漫无目的地翻书，而是开始有针对性地观察。我注意到，“求援者”楼时在群体中似乎处于一个微妙的位置。他既不靠近演讲者那个核心圈子，也不完全被边缘化。他常常独自坐在角落，眼神低垂，但偶尔抬起时，会快速扫视周围，尤其是在我出现，或者演讲者与翻译者密谈的时候。

他那天的“交易”，真的只是为了自己吗？还是说，那本身就是某种“表演”的一部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再次进入巨大卧室。气氛比以往更加凝重。演讲者、翻译者和贵妇人站在一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核心集团。文客则远远地站在一旁，他的背似乎更佝偻了，拢在袖子里的手在微微颤抖。至于其他人，不是在聊天就是在沉默，我的目标目前也不是他们，我对他们也没了解，不做过多关注。

我看到楼时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文客附近，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文客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惊恐地看了一眼演讲者的方向，用力摇了摇头。

演讲者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文客，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然后，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在了楼时身上。那眼神，不再是看待一个可利用的底层同伴，而像是在审视一个……需要被清理的隐患。

我没有靠近，而是回到了书架那，找那本《肖臣》。没过多久，文客也跟了过来，他依旧站在他习惯的距离，但今天的他，显得异常焦躁。

“他……他们说我毫无价值。”文客突然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倾诉，“我的书……只是一本无人问津的一个人的小故事。我的存在，我的坚持，我的清高……在你们看来，是不是特别可笑？”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总算找到了《肖臣》，看了起来。我知道，他此刻需要的不是一个回答，而是一个宣泄的出口。虽然跟我宣泄……不知道怎么想的。

“我不想这样的……我只是想保全自身，想留下些风骨……可乱世之中，风骨值几文钱？到了这里，依然如此……”他的话语开始混乱，眼神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的泥潭，“我批评他们圆滑，指责他们失节……可我呢？我除了躲在文字后面哀鸣，又做了什么？”

我还在看，文客似乎也安静了点，和我一起看——他似乎大概能看懂简体字。看得出来他是有水平的。这本《肖臣》不长，单单略读，我看了10多分钟后，也就看完了。这是一本厚重的、描写王朝末年人性沉浮的小说，但是整体体现的是人性之善。楼时这个配角，是一个在底层挣扎的、原本有个小官职但是又没了的庶民，过得很苦。书中描写他“喜好观察人心，可惜此时没有他的发挥空间。大家都是心理坚定之辈。”，最终在一场莫名的派系清洗中，离谱的被牵连，无声无息地死去。

我看着这经历，心理莫名难受。可就在此时，文客突然情绪又崩溃了。

“我的书……我的书里最后是怎么写我的？”他猛地抓我的肩膀，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其人空负才名，节操碎于尘埃，唯余纸上虚言，徒惹后人哂笑’！是不是？是不是这样！”

你找的我发泄做什么呢？还这么说，不怕我找出来啊。还有他精神状态……我可没搞他啊，怎么又多一个。

我默默挣脱，依旧沉默。

“不——！”他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我不是！我不是那样的！”

就在这时，听声音，应该是演讲者……他那突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声音都传到我这了（这时候两边的卧室可门都没关上）。我起身，打算看看去，虽然大概路我一到就停止了……不对，不需要，我也听不懂他们吵吵的什么。

……不是那我去看做什么？算了，看看他们吵架神态也好的。我越过文客，离开了此处，走进了那个大卧室。

我快步走向巨大卧室的中央区域，争吵声在我靠近时果然戛然而止。演讲者、翻译者和贵妇人站在一起，面色阴沉，而“求援者”楼时则远远缩在另一个角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刚刚经历过冲突的紧绷感。

翻译者看到我，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用清晰的中文说道：“看来，有人被吓破了胆。又一个莫名奇妙自己心理就崩了的。”

我走回门口看去，发现文客并没有跟出来。他依旧停留在书架区的阴影里，背对着这边。

我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演讲者的眼神像淬了冰，贵妇人则优雅地摇着羽毛扇，仿佛刚才的争吵与她无关。虽然火药气还是无法隐藏。

我退回书架区，但没有再试图与文客交流。他只是站在那里，口中反复喃喃着“虚言”、“尘埃”之类的词句。他的精神世界正在从内部坍塌，而推倒最后支柱的，似乎并非来自外部的直接攻击，而是他自己一直逃避的、书中所定义的结局……不对啊，就算是张刚三，他的崩溃，直接原因也是别人排挤导致的啊。

这太不对劲。就算他心智也脆弱，这崩溃也来得太突然、太彻底了。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精准地撬动了他心理防线最脆弱的部分。

此时，楼时也过来了。他似乎只是单纯来着看，但那一瞬间，我似乎捕捉到他微微侧头，向文客的方向投去一瞥。那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冰冷的确认。他看向我时，似乎也有一丝……讨好？

是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文客的崩溃和楼时有关！而他的交易，提出由我“温和”处理，或许，是为有更多时间近距离观察我的“处理”方式和个人状态，甚至……测试他的能力，在什么手段和程度下，是否能绕过我的“时间回溯”防御，间接产生影响，从而逃脱“处理”？

我想象力太丰富了吧……不对，确实有可能。不过这完全没有依据啊，我判断错了吧。

虽然但是……现在有更需要处理的东西。我不再犹豫，快步走向书架，开始寻找——都这样了，不如让我处理一个吧，进度有一点是一点。那个被撞的小学生还历历在目。

根据他刚才话语里的线索，以及他说的书的末尾句子。我很快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本纸张泛黄、装帧朴素的线装书。封面上用清秀的楷书写着：《麦许散记》。作者：柳文。

我拿起书的瞬间，文客仿佛有所感应，猛地转过身。他看到我手中的书，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绝望和疯狂达到了顶点。

“不……不要看……”他嘶哑地哀求，伸出手，似乎想阻止，但那手臂最终无力地垂下。

我没有翻开。只是拿着书，走到他面前：”我会尊重。“

他看着书，又看看我，眼中的混乱渐渐被一种死寂的明悟取代。他明白了，这就是终点。

他惨然一笑，笑声比哭还难听：“也好……免得……徒惹后人哂笑……”

我叹息了一句：“心理不坚啊，可叹不懂。“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比张刚三那次更快，更无声无息。没有激烈的挣扎，没有怨毒的诅咒，只有一种彻底的、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和放弃。他在我面前悄无声息地瓦解，化作点点微光，投向了我手中的《麦许散记》。

书册微微发热，随即恢复冰冷。

我这才说出我的后半句：”那本不应该是脆弱的原因。作者写出文字，规定一切，最终独留悲剧。“

我低头看着封面上的“柳文”三字，心中没有完成任务的了然，只有沉重的疑虑。他的崩溃，看似是自身性格悲剧的终局，但背后那只无形的手，若隐若现。

我抬起头，看向楼时。楼时没有看我哪怕一眼，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我知道，战争已经升级。他们之中，出叛徒了。

只是文客到底是怎么崩溃的……必须细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