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八——乱世虫

那么现在，调查开始。

我首先拿起的，是那本《乱世虫》。我要重新审视张刚三的故事，这个第一次“处理”的案例，或许隐藏着被我忽略的关键。

我在书桌前坐着，吃着出现的馄饨，开始从头仔细阅读。这本书不长，文笔也显粗陋，不过比我好。写的人应该是现代中国人。讲述的是一个名叫张刚三的人，读过一点点书，但是家里比较穷。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为了活命一次又一次做出看似“明智”实则冷酷选择的故事。他抛下受伤的同乡独自逃难，为了口粮默许妻儿去投靠可能有危险的远亲，在匪窝里为了自保出卖过路的商队信息，后期为了活命甚至间接导致了收留他的一个小地主被乱兵洗劫……

他也没有好下场。在书的最后，他逃命着逃命着，因为背叛了太多人，没有人帮助他，也没有人脉了。在兜兜转转间回到了刚刚被朝廷收复，还没有稳固的家乡的地界边缘，被一个入侵者逮住。入侵者让他带路，突破这里朝廷军队的暂时设立的封锁。张刚三为了活命，为入侵者带了路，从少有人知道的、目前朝廷没来得及查到并布防的小路让入侵者突破了朝廷在此处的防线。入侵者又说这人没用了，还可能背叛，杀了吧。张刚三慌了，说自己可以给出不会背叛的证据。于是入侵者让他说出他的人身经历。张刚三撒了慌，说自己一直只干不忠朝廷的事情，背叛朝廷。入侵者直接杀了他。

只能说活该了。

但是，随着我一字一句地读下去，一种怪异的感觉逐渐浮现。

书中确实描写了张刚三的诸多“背叛”行为，但我隐约察觉的，那个“所有人”的定语，严格来说，并不完全准确。在最早的一次逃难中，他曾和一个叫“王跛子”的残疾同乡结伴。王跛子行动不便，多次拖慢行程，张刚三虽然嘴上抱怨，内心焦躁，甚至在极度饥饿时想过丢下他，但最终并没有真正实施。他们后来遇到一小股溃兵，张刚三机警地带着王跛子躲进了山洞，保住了性命。这些内容的描写很简短，不超过两千字，而且王跛子在此后再未出场，但对张刚三的心理刻画却有一句：“看着王跛子蜷缩在洞角酣睡，他第一次觉得，带着这么个累赘，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他没有背叛王跛子。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在整本书渲染的灰暗基调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张刚三后来的行为也确实越来越卑劣。但是，在这个细节上，贵妇人……也有可能是转述这个信息的其他书中人物的描述——“背叛了所有人”——是错误的。

张刚三当时在辩解时，喊的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活下去！”他并没有具体反驳“背叛所有人”这个指控。在辩解的时候，根本不应该啊，他应该抓住任何可能的、有利于他的事情。是早就忘记了这个小小的“例外”？还是说，在当时那种被集体指责、心理濒临崩溃的情况下，他根本无力去争辩这样一个细节？毕竟这个事情过于微不足道。

又或者……更可怕的可能性浮现在我脑海。

那天，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精准地揭穿张刚三的“背叛史”，用言语和集体的目光将他逼到绝境。那种氛围，那种无形的压力……真的仅仅是语言和态度的力量吗？

我之前默认，他们处于同一阵营，互相之间的影响仅限于演讲煽动、情报交换这类“正常”手段。但我忽略了一点：他们本身就是“精神体”，拥有用强制手段影响现实、影响他人的能力。这种能力，难道只针对外部世界，而不能在他们内部互相施加吗？

如果演讲者或贵妇人，在指责张刚三时，不仅使用了语言，还混合了某种微弱但持续的、针对他个人的精神影响呢？比如，放大他内心的愧疚感和恐惧感，模糊他对某些细节的记忆，强化“所有人都背叛了”这个暗示在他和所有人脑海中的印象……

我没意识到，我的能力就无法触发。毕竟这个玩意，我都不在目标范围内。

这个猜想让我背脊发凉。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文客的突然崩溃，是否也并非单纯源于自身心理脆弱或楼时的巧妙挑拨，而是同样遭受了这种隐蔽的、来自同伴的“心理助推”？楼时那看似无意的靠近和低语，会不会就是某种“影响”的传递点或催化剂？而演讲者对楼时的警惕，是否因为察觉或怀疑楼时正在用类似的手段，反过来影响甚至分化他们这个临时联盟？

我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书架，那里面还至少沉睡着十一个未知的故事，十一个挣扎的灵魂。而在这个由我母亲构筑的囚笼里，一场更加复杂、更加黑暗的战争，早已在他们之间悄然展开。我，这个手握“处理”权柄的管理员，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个裁决者。

我更像是一个在故事前期单纯收尾的人，因为他们会自己内斗。在后期，我才需要亲自动手，但到时候的难度也不会轻。因为剩下的人，内心肯定都是坚定的，手段也不差的。

但他们为何要如此？为何在我都没真刻意搞过他们心态就这样……是父母已经搞过了？还是封闭的空间其实已经持续很久了，导致他们内心不安？或者是他们进来时就已经心理不好了？又或者是这个空间本身就会对他们施加一种影响？

我必须更快地了解他们，在他们彻底失控、或者找到绕过我能力的方法之前。下一个，该看谁的书？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本《肖臣》……楼时的书。

不行……还不能。我，不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