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北的杏花漫山遍野,像落了一场永远不化的雪。山茜牵着我的手走在花间,脚下的青草沾着晨露,踩上去软绵绵的。他忽然停下来,指着远处山坳里的几间土坯房:"你看,那就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在湛蓝的天空里散成淡淡的雾。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冬天,他缩在树根下的样子,再看看眼前这个眉眼温柔的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
"那时候总盼着能吃饱穿暖,"他低头看着我,眼里的笑意藏不住,"没想到现在,还能牵着你的手,看遍这满山的花。"
说话间,有花瓣落在他发间,我伸手替他拂去,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耳廓,烫得像揣了个小太阳。他顺势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的温度熨帖得很。
走到山坳里的老房子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坐在门槛上择菜,见了我们,眼睛一亮,丢下菜篮子就迎上来:"是小茜啊!可算回来了!"
"张婆婆,我带客人来看看。"山茜笑着打招呼,又给我介绍,"这是看着我长大的张婆婆。"
张婆婆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笑得满脸皱纹都堆在一起:"好,好,这姑娘看着就面善。快进屋,婆婆给你们煮鸡蛋吃。"
屋里的土炕还带着余温,墙上贴着泛黄的年画。张婆婆一边煮鸡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山茜小时候的事:"这孩子啊,当年发着高烧被人送回来,怀里还揣着半个窝头,说什么也不肯吃,非要留给救他的人......"
我转头看向山茜,他正低头用袖子擦着桌上的灰尘,耳根红得像被杏花染过。原来那些被我遗忘的细节,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像收藏着一颗颗珍珠,串成了这么多年的等待。
鸡蛋煮好了,剥开来冒着热气。我和山茜坐在炕沿上,听张婆婆讲着村里的趣事,窗外的杏花落了一地,像铺了层厚厚的锦缎。
"等过些日子,"山茜忽然开口,眼里映着窗外的春色,"咱们就在这住下吧。种点田,养几只鸡,安安稳稳的。"
我咬了口鸡蛋,蛋黄的香气在嘴里散开,笑着点头:"好啊。"
其实在哪里住下都好,只要身边有他。就像这满山的杏花,年年岁岁,落了又开,而我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带着草木的清香,和岁月的安稳。
日子就像山涧的溪水,不急不缓地淌着。我们真的在山坳里住了下来,修缮了老房子的屋顶,在院子里围了个鸡栏,山茜还开垦了屋后的半亩地,种上了玉米和青菜。
每日清晨,我总是被鸡叫声吵醒。推开窗,能看见山茜在地里忙活的身影,晨光洒在他身上,连带着扬起的尘土都成了金粉。他会转过头朝我笑,喊一声"醒了?粥快好了",声音里带着露水的清润。
张婆婆常来串门,有时拎着一篮新摘的豆角,有时教我纳鞋底。她说山茜打小就执拗,当年为了找救命恩人,背着行囊走了三个月,差点迷在深山里。"现在好了,"婆婆缝着针脚,眼里漾着笑,"总算把心盼回来了。"
午后的阳光正好时,我们会搬把竹椅坐在院里的杏树下。山茜会给我讲他这些年的经历,讲他拜的师父有多严厉,讲他遇到的奇人异事。我就听着,偶尔伸手接住落在他肩头的花瓣。他说得多了,会忽然停下来,耳根发红:"是不是很无聊?"
"不无聊,"我摇摇头,递给他一块刚烤好的红薯,"听你说话,比什么都好。"
秋末的时候,地里的玉米熟了。山茜背着篓子去收割,我跟在后面捡掉落的玉米粒。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块打磨光滑的木梳,梳齿上还缠着根红绳。
"给你的,"他塞到我手里,指尖有些抖,"学着梳辫子用。"
我拿着木梳,忽然想起刚见面时他红透的脸,忍不住笑起来。他被我笑得有些无措,转身去扛玉米,却没注意脚下的石头,差点摔了一跤。我跑过去扶住他,他的耳朵又红了,像熟透的山楂。
冬日的雪落下来时,院子里的杏花枝挂满了冰晶。我们坐在炕头,就着昏黄的油灯,一起剥花生。山茜的手偶尔碰到我的,会像触电般缩回去,却又在片刻后,悄悄挪回来。
"还记得那个窝头吗?"我忽然问。
他愣了愣,随即点头,眼里的光柔得像化开的雪:"记得。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东西。"
"那现在呢?"
"现在啊,"他看着我,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在地上,"有你在身边,什么都香。"
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着他温柔的眉眼。我忽然明白,所谓的圆满,不过就是这样——有人陪你看遍春花秋月,也有人陪你挨过寒冬腊月,把那些细碎的日子,过成最踏实的模样。而那些关于因果的牵绊,早已化作了柴米油盐里的暖意,岁岁年年,不曾散去。
又一年杏花漫山时,我学着张婆婆的样子,在衣襟上别了朵刚摘的杏花。山茜正蹲在鸡栏前喂鸡,竹筐里的玉米粒撒得匀匀的,几只芦花鸡围着他啄食,时不时用脑袋蹭蹭他的裤腿。
“过来。”我朝他招手。
他直起身,围裙上沾着点谷糠,眼里带着疑惑走过来。我踮起脚,把那朵杏花别在他的衣襟上,指尖擦过他的胸口,能感觉到布料下温热的心跳。
“好看。”我退后两步,笑着打量。
他低头看着那朵花,耳尖又红了,伸手想摘下来,却被我按住手:“别摘,就戴着。”
他便不摘了,任由那朵粉白的花别在深蓝的衣襟上,继续去喂鸡。阳光穿过花枝落在他身上,花影晃动,倒比满山的春色还要动人。
入夏时,屋后的菜地里结了第一个冬瓜,圆滚滚的躺在藤蔓间。山茜非要摘下来给我做冬瓜汤,说清热解暑。他笨手笨脚地削皮,冬瓜汁溅了满手,我拿布巾替他擦,他就着我的手舔了舔指尖的汁水,眼睛亮晶晶的。
“甜吗?”我故意问。
他点头,忽然凑近,在我嘴角轻轻啄了一下,声音低得像怕被风吹走:“比冬瓜甜。”
我愣了愣,脸颊瞬间发烫。他却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转身就往厨房跑,围裙带子甩得老高,背影都透着慌张。
秋深时,张婆婆送来一筐新收的栗子。我们坐在炕头剥栗子,他的指甲被栗子壳划破了点皮,我拿针给他挑出嵌在肉里的细刺,他就盯着我的侧脸看,看得我耳根都热了。
“看什么?”我抬头问。
“看你。”他说得坦诚,“总觉得像在做梦。”
“不是梦。”我捏了捏他的手,“你看,这栗子是真的,疼也是真的。”
他低头看着被我捏红的手指,忽然笑了,把剥好的栗子仁都塞进我手里:“都给你吃。”
冬雪再落时,我们已经学会了在雪夜里烤红薯。炭盆里的火苗明明灭灭,红薯的焦香漫了满室。山茜把烤得流油的红薯掰成两半,用勺子挖着喂我,烫得我直吐舌头,他就笑着替我吹凉,眼里的温柔能化开窗外的冰雪。
“明年,”他忽然开口,声音被炭火烘得暖暖的,“咱们在院里种棵石榴树吧,听说多子多福。”
我嘴里的红薯还没咽下去,含混地应着:“好啊。”
他看着我笑,眼里的光比炭火还要亮。窗外的雪下得紧,屋里却暖融融的,烤红薯的甜香里,混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成了这寒冬里最安稳的气息。
其实种不种石榴树都好,就像当年那半个窝头,谁也没想过会结出如今的光景。因果轮回,兜兜转转,原来最好的归宿,不过是有人陪你把日子过成细水长流,把岁月酿成满心欢喜。而那些杏花、冬瓜、栗子和烤红薯,都成了时光里的印记,证明着这场相遇,真实得如同此刻握在手里的温度。
念安五岁那年,村里来了个货郎,挑着满满两筐新奇物件,摇着拨浪鼓走在巷子里,引得一群孩子跟在后头。念安也拉着山茜的衣角,小眼睛瞪得溜圆,盯着货郎筐里那只绘着老虎的布老虎。
山茜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想要?”
念安使劲点头,小手攥着山茜的袖口不放。山茜笑了笑,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跟货郎换了那只布老虎。念安抱着布老虎,笑得露出两颗刚长齐的小虎牙,转身就跑去跟伙伴们炫耀,跑起来时,扎在头顶的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像只快活的小雀儿。
我站在门口看着,山茜走到我身边,手里还捏着货郎给的一小包糖块,递到我手里:“给,你爱吃的。”
那糖是最简单的水果糖,透明的糖纸裹着,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我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漫开,像那年他塞给我半个窝头时,心里泛起的暖。
入夏后,雨水多了起来。一天夜里,雷声轰隆隆滚过山头,念安被惊醒,光着脚丫从炕上爬起来,扑进我怀里,小身子抖个不停:“娘,怕。”
山茜赶紧点亮油灯,灯芯“噼啪”跳了一下,昏黄的光把屋子照得暖暖的。他把念安抱到怀里,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不怕,爹在呢。你看,外面是雷公爷爷在敲鼓,给咱念安壮胆呢。”
念安眨巴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窗外的闪电,小手紧紧抓着山茜的衣襟。山茜就那么抱着他,讲起自己小时候听来的故事,从山神爷讲到狐狸精,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靠在炕边听着,雨声敲打着窗棂,屋里的油灯明明灭灭,倒像是一首安稳的催眠曲。
等念安再次睡熟,山茜才把他放回小被窝,盖好被子。他走到我身边,见我还没睡,便在我身边坐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有些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温度,却让人觉得踏实。
“明天去山上看看,前阵子种的药草该收了。”他轻声说,“顺便摘些山枣回来,给你做山枣糕。”
我点头,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山路滑,当心些。”
他笑了,捏了捏我的手指:“放心,你男人结实着呢。”
第二天果然放了晴,太阳把山路晒得暖烘烘的。山茜背着竹篓上山,念安非要跟着,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嘴里喊着“爹,等等我”。山茜走几步就回头看看,生怕他摔着,竹篓里还特意放了个小布包,装着给念安准备的野果子。
傍晚时,父子俩回来了。山茜的竹篓里装满了晒干的药草,还躺着几颗圆滚滚的山枣,念安的小手里则攥着一朵紫色的野花,跑到我面前,献宝似的递给我:“娘,好看。”
我接过花,插在窗台上的空瓶里,看山茜正弯腰给念安擦脸上的泥灰,夕阳透过门框照进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叠在一起,像幅温馨的画。
秋天收玉米的时候,村里人都忙着下地。山茜天不亮就起来,扛着锄头去地里,我在家蒸好窝头,带着念安送去。念安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拿着个小铲子在地里刨来刨去,结果不小心把山茜刚种下的菜苗给铲了。
山茜也不恼,蹲下来教他辨认菜苗和杂草:“这个是能长出青菜的,那个是草,要拔掉。你看,它们长得不一样呢。”
念安似懂非懂地点头,后来索性坐在田埂上,抱着布老虎,看着山茜干活。山茜挥着锄头,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落在泥土里,溅起小小的尘烟。我递过水壶,他接过喝了一大口,又把窝头塞给我:“你也吃,别饿着。”
风吹过玉米地,叶子“沙沙”作响,远处的山坡上,野菊花开得正艳。念安忽然指着天上的云喊:“娘,你看,那云像棉花糖!”
我抬头看去,果然有朵云白白软软的,像极了镇上糖画师傅做的棉花糖。山茜也停下手里的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笑着说:“等收完玉米,爹带你去镇上,给你买个最大的棉花糖。”
念安欢呼着跳起来,扑到山茜怀里,在他满是汗味的脸上亲了一口,留下个湿漉漉的印子。山茜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田野里荡开,惊起几只落在玉米杆上的麻雀。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像院门口那条流淌的小溪,无声无息,却从未停歇。石榴树每年都结满红果,杏花每年都开得如雪似霞,念安也一天天长大,从那个蹒跚学步的小不点,长成了能帮着家里放牛的半大孩子。
有年冬天,下了场大雪,把整个村子都盖得白茫茫的。山茜在院里扫出一条路,念安穿着厚厚的棉袄,在雪地里滚来滚去,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还把自己的红围巾给雪人围上了。
我和山茜站在门口看着,他忽然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发顶,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看,这雪下得真好,明年准是个好年成。”
我往他怀里缩了缩,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火气,看着雪地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心里被填得满满的。原来幸福真的就藏在这些琐碎的日子里,藏在他递来的一块糖里,藏在念安递来的一朵花里,藏在每个日出日落,每个寒来暑往中。
就像那棵石榴树,当初不过是棵瘦弱的树苗,如今却枝繁叶茂,年年结果,把日子都染成了甜的。
开春时,山茜真的在院里刨了个坑,栽上了棵石榴树苗。他浇水时格外小心,像伺候什么珍宝,我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打趣:"这树要是长不活,你的多子多福可就泡汤了。"
他直起身,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眼里带着笑:"肯定能活。我每天给它说说话,就像当年盼着找到你一样,心诚则灵。"
我被他说得脸红,转身去摘院角的薄荷,却被他从身后轻轻抱住。他的下巴抵在我发顶,声音闷闷的:"有时候还是不敢信,你真的在我身边。"
"那我给你咬一口?"我故意逗他,转头时却撞进他温柔的眼里,那里面映着我的影子,还有满院的春光。
石榴树抽枝长叶时,张婆婆拿来块红布,说是要给我们办场简单的仪式。"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住着,"婆婆把红布铺在炕上,"好歹让村里人都知道,你们是一对儿。"
仪式定在端午那天。山茜特意去镇上扯了块新布,给我做了件浅绿的褂子。他的针线活不算好,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比任何华服都让我欢喜。那天他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衫,襟上别着我摘的石榴花,站在院门口迎人时,耳尖红得像要滴血。
村里人送来的礼很简单,东家一篮鸡蛋,西家一把青菜,却堆了满满一桌子。张婆婆拉着我们拜了天地,又让山茜给我戴上他亲手刻的木簪,簪头是朵小小的杏花。
"往后啊,"婆婆抹着眼泪笑,"就是一家人了。"
秋末时,石榴树真的结了两个小果子,青绿色的挂在枝头,像两个调皮的灯笼。山茜每天都要去看几遍,生怕被鸟啄了。我笑话他比伺候孩子还上心,他却认真地说:"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念想。"
转年开春,我真的有了身孕。山茜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着我。他学着给我熬鸡汤,却把盐放多了,咸得我直皱眉,他自己却喝了两大碗,说"不能浪费"。
孩子出生在杏花盛开的时节,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山茜抱着襁褓里的小家伙,手都在抖,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像你,"他抬头看我,声音带着哽咽,"眼睛像你。"
张婆婆抱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就叫'念安'吧,念想的念,平安的安,记着你们这一路的不容易。"
念安会走路时,最喜欢追着院里的芦花鸡跑。山茜就在一旁看着,时不时伸手扶一把,嘴里念叨着"慢点儿"。我坐在杏树下做针线活,看着他们父子俩,阳光落在身上,暖得让人犯困。
有天傍晚,山茜抱着睡着的念安,坐在我身边看夕阳。远处的山影被染成金红色,近处的石榴树已经枝繁叶茂,挂着满树红灯笼似的果子。
"你看,"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当年那半个窝头,长出了这么多好日子。"
我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皂角味,笑着点头。风穿过杏花枝,簌簌地落了一地花瓣,像一场温柔的雪。
原来这世间最好的因果,从不是轰轰烈烈的报答,而是把当年那一点微薄的善意,慢慢酿成一整个余生的温暖。就像这年年盛开的杏花,就像这院里的石榴树,就像身边熟睡的孩子,无声无息,却早已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都是幸福的模样。
恶魔不会找上来吗?我有一些惊慌,毕竟我曾经是恶魔的奴仆。
山风卷着草木的气息从窗缝钻进来,带着点凉意。山茜把刚织到一半的小毛衣往膝头拢了拢,指尖在粗糙的针脚上来回摩挲——那是给念安准备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当年他第一次给她递窝头时,她紧张得发颤的手指。
“别怕。”他忽然伸手捂住她的耳朵,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农具磨出的薄茧,“当年你能从那屋子里逃出来,就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了。再说……”他低头,视线落在院角那丛新栽的艾草上,那是他照着老黄历种的,说能驱邪,“我在门框上挂了艾草,窗台上摆了桃枝,都是镇上老人们说的法子,比什么护身符都管用。”
他忽然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夕阳的金辉:“真要是来了,我就像当年护着那半个窝头似的护着你。你忘了?我现在可不是只会哭鼻子的毛头小子了,上次后山来的野猪,不就是我一锄头打跑的?”
话音刚落,院门外忽然传来“哐当”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踢翻了石子。山茜的手猛地攥紧了毛衣针,指节泛白。山茜却按住她的肩,慢慢站起身,顺手抄起门后的扁担——那扁担被他用了多年,光滑的木头表面还留着他手掌的温度。
“站我身后。”他声音沉了沉,脚步放轻,像当年在林子里追踪猎物时那样,一步一步挪向院门。门闩“吱呀”一声被拉开,晚归的羊群正从门前经过,领头的公羊脖子上挂着铃铛,“叮铃叮铃”地撞在门板上,把夕阳的影子撞得七零八落。
山茜松了口气,后背抵着土墙滑坐下去,才发现手心全是汗。山茜转身回来,把扁担靠回墙角,蹲下来拿手帕替她擦手,帕子上还带着皂角的清香:“你看,是羊群回来了。再说就算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闻到咱们家这烟火气,也该绕道走了——谁家恶魔会闯进飘着小米粥香的院子里啊?再说恶魔早被我杀死了。”
他忽然从灶台上端过一碗刚熬好的小米粥,吹了吹递过来:“趁热喝,喝了就不怕了。当年你在破庙里给我分窝头时,不就说过吗?人只要心里揣着点热乎东西,再黑的夜路都敢走。”
粥碗里映着两人的影子,挨得很近,像小时候在河边看水里的倒影,分不清哪是他的眉,哪是她的眼。山风又起,吹得院门外的艾草沙沙响,像是在应和他的话——是啊,有烟火气的地方,就有生生不息的暖意,任什么魑魅魍魉,都近不了身的。
我捧着温热的粥碗,看着山茜额角未干的汗,忽然想起他当年在云端斩恶魔的模样。那时他剑光凛冽,像柄出鞘的利刃;可此刻他蹲在我面前,眼里的温柔却比粥还暖,连刚才攥紧扁担时泛白的指节,都透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其实……”我舀了勺粥递到他嘴边,“我不是怕恶魔来,是怕给你添麻烦。”
他张嘴接住,含糊地嚼着,眼里却亮起来:“你和念安,从来都不是麻烦。是我这辈子求来的福气。”
正说着,念安从里屋揉着眼睛跑出来,小褂子歪歪斜斜地挂在身上:“爹,娘,我听见响声了。”
山茜伸手把他捞进怀里,在他软乎乎的脸上亲了口:“是羊群回来了,咱们念安不怕。”
小家伙眨巴着和我很像的眼睛,伸手去够我碗里的粥:“我也要喝。”
山茜舀了勺吹凉了喂他,趁机偷偷捏了捏我的手,掌心的汗还没干透,却带着让人踏实的温度。窗外的夕阳渐渐沉下去,给石榴树的叶子镀上金边,院角的艾草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说这日子安稳得很。
夜里念安睡熟后,我躺在山茜身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月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角的细纹——那是这些年为日子操劳,为我们担惊受怕留下的痕迹。
“还没睡着?”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困意。
“嗯。”我往他怀里缩了缩,“在想,当年那恶魔要是真找来了,你怎么办?”
他伸手把我搂紧了些,下巴抵着我的发顶:“能怎么办?打跑他。我这条命是你给的,现在换我护着你和念安,天经地义。”
我没再说话,只是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窗外的虫鸣此起彼伏,屋里的月光静悄悄的,连风都变得温柔起来。
后来的日子里,我再没提过恶魔的事。山茜依旧每天侍弄他的庄稼和那棵早已枝繁叶茂的石榴树,我学着做念安爱吃的糖糕,张婆婆隔三差五来串门,日子像院里的井水,清清凉凉,却总也舀不完。
有年杏花落尽时,镇上忽然来了个云游的道士,路过我们院门口时停下脚步,望着院里叹了句:“好重的福气,邪气不侵啊。”
山茜正在给石榴树浇水,闻言笑了笑,没说话。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所谓的邪气不侵,哪里是靠什么艾草桃枝,不过是因为这院里的烟火气太盛,爱的人在身边,日子过得踏实,连鬼神都要敬让三分
就像当年那半个窝头里藏着的善意,如今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替我们挡住了所有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