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教室里的低声援救
九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进高一二班的教室。
开学第三天,林文静已经感受到了高中数学的压迫感。数学老师张志梅站在讲台上,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全班,最后定格在她身上。
“林文静,上来解一下这道题。”
她的心猛地一沉。那是一道集合证明题,符号密密麻麻,她只看懂了一半。在全班注视下站起来时,膝盖撞到桌腿,闷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黑板上的题目像天书。她能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听到窗外远处的口号声,听到粉笔灰飘落的细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僵在原地,指尖冰凉。
“有思路吗?”老师问。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就在绝望感蔓延开的瞬间——
“用反证法。”
一个声音,很轻,从斜后方传来。低沉,清晰,穿透教室的寂静。
“假设存在x属于A并B,但不属于……”
林文静几乎是本能地重复:“用反证法。假设存在x属于A并B,但不属于……”
她完整复述了那个提示。说完最后一个字,张老师推了推眼镜,点头:“思路正确。坐下吧,下次要提前预习。”
她跌坐回椅子,手心全是汗。同桌陈晓璐在桌下对她竖大拇指,她却只是茫然地看向斜前方。
宋宛秋低着头在看课本,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但在合上书本的瞬间,他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下课铃响了。
“刚才好险啊。”陈晓璐一边收拾书本一边说,“幸亏你最后想出来了。”
林文静含糊地应了一声。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背起深蓝色书包的身影,看着他走出教室,消失在走廊的人潮里。
“看什么呢?”陈晓璐凑过来,“哦,宋宛秋啊。他真的挺帅的,对吧?而且成绩又好。听说他哥也在我们学校,高二的,叫宋宛冬,是个怪人。”
“怪人?”
“嗯,特别孤僻,几乎不和人说话。”陈晓璐耸耸肩,“一家两兄弟,性格差好远。”
林文静没接话。她站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走廊上挤满了学生。她低头走着,脑子里反复回放数学课上的那一幕——那个声音,像黑暗中递过来的一只手。
“林文静?”
她抬头。宋宛秋站在楼梯口,身后是通往二楼的阶梯。晨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那个,刚才,谢谢。”她干巴巴地说。
宋宛秋摇头:“没什么。李老师喜欢叫人上黑板做题,以后可以提前看看课后练习。”
“我数学不太好。”她坦白道。
“才开学,慢慢来嘛,”他的声音清朗得像山涧溪水,“初中和高中数学衔接需要适应期。”
这时吴信岭从后面拍他肩膀:“走啊,小卖部!反正也大课间。”
宋宛秋看向她:“一起?”
很自然的邀请。于是三个人一起下楼。楼梯拐角有面仪容镜,林文静在镜中看到三个人的影像,也看到楼梯上方,一个穿着高二校服的男生正缓步下楼。
那男生抬起头。
镜中,林文静对上了一双很深的眼睛,瞳仁颜色比常人要深,像秋夜里没有月光的湖泊,还有一个最致命的特点,他长得很像宋宛秋。他的目光扫过镜中的三个人,在宋宛秋身上停留了一瞬——很短,几乎难以察觉——然后移开,继续下楼,消失在拐角。
“那是谁?”林文静问。
吴信岭看了一眼:“哦,宋宛秋他哥。高二的,宋宛冬。”
宋宛秋没说话,只是脚步似乎加快了一些。
小卖部门口,他们站在香樟树下喝水。吴信岭滔滔不绝地讲下午的八百米测试,宋宛秋偶尔应一声,林文静安静地听着。
预备铃响了。
回教室的路上,宋宛秋突然说:“哦对了,数学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林文静愣了一下:“好。谢谢。”
“不客气。”
上午的课在恍惚中过去。午休时,林文静趴在课桌上,翻开了宋宛秋给她的笔记本。深蓝色封面,右下角用银色笔写着他的名字。
笔记本里是手抄的数学笔记,从第一章集合开始,概念、公式、例题,整理得条理清晰。字迹工整干净,重点用红笔标出,旁边还有手绘的韦恩图。
她翻到扉页,那里有一行铅笔小字,很轻:“数学是另一种语言,学会语法,就能读懂。”
阳光慢慢移动,从桌面移到她的手臂上。教室里很安静,大部分同学都趴着午睡。林文静看到第三页时,眼皮开始发沉。在睡着前,她想:明天数学课,不能再那样了。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站在起跑线上时,林文静看着红色的塑胶跑道,胃开始隐隐作痛。
哨声响起,她跟着大部队冲出去。第一圈还好,第二圈到弯道时,腿像灌了铅,肺里像着了火。视线开始模糊,汗水流进眼睛。
然后,在跑道外侧,她看见了宋宛秋。
他站在离终点不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跑道,手里拿着一瓶水。他的目光扫过跑道上的人,最后落在她身上。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一瞬。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腿没那么沉了。她咬紧牙,努力调整呼吸,一步,又一步,朝着终点线挪动。
最后一百米,她几乎是拖着腿冲过了终点线。过线的瞬间,眼前一黑,差点跪下去。
“水。”
一瓶矿泉水递到眼前。她抬起头,透过被汗水模糊的视线,看见宋宛秋站在面前。
“谢……谢……”她喘着气接过,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
“慢慢喝。”他说。
体育老师按下秒表:“四分三十五!”
及格了。虽然只比及格线快了五秒,但及格了。
男生们开始跑时,林文静站在终点线旁看着。宋宛秋起跑不算最快,但节奏很稳。最后一圈他开始加速,最后以半步之差第二个冲过终点。
“三分十八!不错!”
宋宛秋冲过终点后慢跑了几步,弯腰喘气。他直起身,接过同学递来的水,喝了一口,然后目光扫过终点线旁——林文静还站在那里。
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他点了点头,转身和吴信岭往操场边的树荫走去。
林文静低头看着手里的水瓶。塑料瓶身的标签被完全撕掉了,只剩下光滑的透明塑料。她想起,早上在小卖部,宋宛秋买的就是这个牌子的水,而且,他当时撕掉了标签。
一个奇怪的习惯。
放学时,班主任安排了值日表。林文静和宋宛秋分在了同一组,每周三打扫教室。
教室里的人渐渐少了。林文静擦窗户,宋宛秋拖地。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菱形的光斑。教室里很安静,只有拖地的水声、擦玻璃的摩擦声。
擦到一扇高窗时,林文静站在椅子上,椅子突然晃了一下。
“小心。”宋宛秋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他扶住了椅子。
“谢谢。”她从椅子上下来。宋宛秋接替她站上去,开始擦窗户。
两人交换位置时,手臂轻轻碰了一下。很短暂的接触,校服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林文静退后一步,看着宋宛秋擦窗户。他个子高,站在椅子上不需要踮脚就能够到最上方。
夕阳透过干净的玻璃照进来。值日结束时,教室里干净明亮。
四人一起走出教室。在楼梯口分开后,只剩下林文静和宋宛秋两个人,一起下楼。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走到一楼时,宋宛秋问:“你怎么回家?”
“坐公交。13路。”
“我也是13路。”
校门外的公交站已经等了不少学生。他们站到队尾,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林文静从书包侧袋拿出那瓶水,喝了一口。
“你哥,”她突然开口,“是叫宋宛冬吗?”
宋宛秋转过头看她,眼神里有瞬间的惊讶:“嗯。你怎么知道?”
“听同学说的。今天在楼梯上看见他了。”
“是吗。”他的语气很平淡。
“他也在我们学校?”
“嗯,他在高二三班。”
公交车进站了。他们上车,刷了卡,在相邻的座位坐下,中间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
车驶入傍晚的车流。林文静看着窗外,车窗上映出车厢内的景象。她看见宋宛秋的侧脸映在玻璃上,他看着前方,表情平静。
“你哥,”她又开口,声音更轻了,“和你长得有点像。”
宋宛秋转过头,看着她。车窗外的灯光掠过他的脸,明明暗暗。
“很多人都这么说。”他转回头,继续看着前方。
车在下一站停下,有老人上车。宋宛秋起身让座,站到林文静座位旁边,扶着椅背。
车继续行驶,摇晃着。林文静从书包里拿出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翻到扉页,指着那行铅笔小字问:“这是你写的吗?”
宋宛秋低头看了一眼,点头:“嗯。初中数学老师说的。”
“你很喜欢数学?”
“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数学很……确定。有公式,有定理,只要按规则来,就一定能得到答案。”
林文静品味着这句话。确定。是啊,数学是确定的,不像别的事情。
“那你哥呢?”她不知怎么的,又绕回了这个话题,“他也喜欢数学吗?”
宋宛秋沉默了几秒。公交车驶过一座桥,桥下的河水在暮色中泛着粼粼的光。
“他,”宋宛秋开口,声音很轻,“不喜欢数学。他喜欢别的东西。”
“喜欢什么?”
车转过一个弯,惯性让站着的乘客都晃了一下。宋宛秋扶稳椅背,才缓缓开口:
“他喜欢观察人。”
公交车在林文静家附近的站台停下。她站起身:“我到了。”
宋宛秋点头:“明天见。”
“明天见。”
她下车,看着公交车缓缓驶离,红色的尾灯在渐浓的暮色中渐行渐远。
回到家,晚饭后她回房间写作业。对着数学练习册发了几分钟呆后,她拿出那本深蓝色笔记本,在台灯下翻开。
翻到某一页时,一张纸片滑落,飘到地上。
她弯腰捡起。那是一张很小的便签纸,淡黄色的,边缘已经有些卷了。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字迹和扉页上的一样:
“如果有一天,我变得不像我,那还是我吗?”
很轻的一行字,铅笔的痕迹几乎淡得要看不见。纸片背面是空白的。
林文静看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窗外的夜色渐浓。她轻轻将纸片夹回原处,合上笔记本,继续做题。
那一晚,她梦见了数学课,她站在黑板前,不会做题。然后有个声音响起,告诉她答案。她转头,想看清是谁在说话,但教室里空无一人。
第二天早上,她在公交站等车。13路进站时,她看见宋宛秋上了车。他刷了卡,看见她,微微点头,在她斜前方的空位坐下。
公交车驶向学校。林文静看着他的后脑勺,看着他干净利落的头发。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开始不一样了。
车在学校门口停下。学生们涌下车,走向校门。林文静走进高一二班的教室时,宋宛秋已经坐在座位上,正低头看着什么书。晨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她放下书包,拿出课本。早自习的铃声还没响,教室里很安静。她翻开英语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
宋宛秋似乎察觉到了,转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这一次,林文静没有立刻移开视线。她对他微笑了一下,很轻,但确实是一个微笑。
宋宛秋愣了一下,然后也回以微笑。不是那种客套的、礼貌的微笑,而是真实的、眼睛微微弯起的笑容。
那一刻,晨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