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论文的最后一个句号,在我指尖下轻轻敲定。窗外,斯坦福纪念教堂的穹顶在加州傍晚的余晖里,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蜜色。我合上笔记本电脑,三百六十八页,一千零九十五天,我的青春,好像又重新活了一遍。
桌上的手机准时在八点整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来自加密软件的推送。
“今天降温,晚上记得加件衣服。”
发信人,李安。
我拿起手机,没有回复,只是把屏幕按熄。这三年来,这样的消息,每天一条,风雨无阻,准时得像我实验室里的原子钟。从最初的警惕与烦躁,到后来的麻木,再到如今,竟然生出了一丝……不习惯被打破的习惯。
没有李安在身边的日子,开始是自由的。我像一只挣脱了无形牢笼的鸟,贪婪地呼吸着每一口不属于他的新鲜空气。我泡在实验室里,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天才们为了一个算法争得面红耳赤;我和王瑞希隔着太平洋,在深夜的视频会议里敲定公司下一个季度的发展方向;我甚至学会了开着二手车,沿着一号公路,去追逐海平面上的日落。
我的生活丰富多彩,安逸又忙碌。
可他总在。
我第一次在公寓楼下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时,心脏漏跳了一拍,第一反应是拉上窗帘,报警。可那辆车只是静静地停在街对面的阴影里,车灯熄灭,像一块融入夜色的石头,固执又沉默。我上楼,开灯,学习,工作。直到午夜我关上卧室的灯,再从窗帘缝隙里望下去时,那辆车才会悄无声息地滑入车流,消失不见。
后来,我走出实验室,会在长廊的尽头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比周围那些穿着连帽衫的学生显得格格不入。我脚步一顿,他便立刻转身,只留给我一个仓促的、仿佛怕惊扰到我的侧影。
他从不上前,从不打扰,从不跟我说一句话。他的存在,就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一个执着的幽灵,用这种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告诉我,他在这里。
点点滴滴的事情,说完全没有感动是假的。人心不是石头,更何况我这颗心,曾经为了他,滚烫过整整七年。但我只是看着,什么也没做。我需要时间,需要距离,来分辨这份“感动”,究竟是源于旧情的余温,还是仅仅是对一个男人如此放下身段的怜悯。
毕业典礼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阳光穿过榕树,暖洋洋的。校长在台上念到我的名字,“Lin, Hui”。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帽穗,微笑着走上台。聚光灯下,我从这位头发花白的学术泰斗手中,接过了那卷用缎带系好的毕业证书。
台下,我的导师对我竖起了大拇指,系里的同学在为我欢呼。我甚至能想象到,万里之外,王瑞希他们正挤在公司的会议室里,通过直播为我尖叫。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台下的人群,穿过那些攒动的人头和兴奋的脸庞。
在礼堂最后排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他。
他站着,手里捧着一大束向日葵,金灿灿的,像捧着一整个不合时宜的太阳。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在这片轻松欢快的氛围里显得过分严肃。他没有笑,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眼神专注得像在看一场对他而言,全世界最重要的典礼。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典礼结束,人群像潮水般涌向出口。我被导师和同学围住,说着各种祝贺与道别的话。等我终于脱身时,礼堂里已经空旷了许多。我提着裙摆,逆着人流,一步步向那个角落走去。
他还在那里,像一尊固执的雕像。看到我走近,他似乎有些紧张,捧着花的手臂都绷紧了。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我们之间隔着三步的距离,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他和我之间投下了一道明亮的光带。
他终于动了,抱着那束花,一步步向我走来,动作有些僵硬,像一个提线木偶。他走到我面前,把那束花递过来,花束的包装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林慧……祝贺你。”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完全没有了在AB两市叱咤风云的李总的样子。
我没有接花,只是看着他。他瘦了,眼下的乌青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清,那双曾让我沉迷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算计和掌控,只剩下一种近乎卑微的恳切和不知所措。
“我……”他卡壳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放弃了那些华丽的辞藻,用一种最朴实也最笨拙的语气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三年,我每天都在想,我到底该怎么做。我学了很久,还是学得很笨。”
“笨”这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自嘲和坦诚。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脆弱:“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愿意等。不管多久,一辈子,我都等。”
我看着他,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的指节,看着他眼底清晰的红血丝,看着他那身昂贵的西装因为长久的等待而起了细微的褶皱。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李安,他只是一个捧着花,站在心爱的姑娘面前,笨拙地表达着爱意的普通男人。一个初出茅庐的、紧张得手心冒汗的毛头小子。
五年了。
从我下定决心拉黑他的那个冬天开始,整整五年。我所有的坚硬,所有的防备,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包括他,包括我自己,都有些可笑。
于是,我笑了起来。
不是那种得体的、公式化的微笑,也不是那种带着讥讽的冷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毫无顾忌的,开怀大笑。笑声清脆,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不带一丝阴霾。我笑得弯下了腰,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他被我的笑声弄得更加不知所措,捧着花,傻傻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终于笑够了,直起身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我抬起头,迎着他困惑又担忧的目光,伸出手。
没有去接那束代表着他热烈追求的向日葵。
而是牵住了他那只因为紧张而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手。
我没有说话,只是牵着他,转身,一起走进了外面那片灿烂的、属于我们的阳光里。
阳光灼热,晒在皮肤上有些刺痛。
我的手被他牵着,或者说,是我牵着他。他的手心冰冷,还带着一层薄薄的冷汗,与三年前在舞池中,那只滚烫、干燥、带着绝对掌控欲的手截然不同。我能感觉到他指节的僵硬,像个第一次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
我们沉默地走着,穿过穿着学士袍、互相抛着帽子的毕业生,穿过那些举着手机拍照的兴奋家长。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在这样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里,我们像是两个格格不入的哑剧演员。
他另一只手还抱着那束硕大的向日葵,金色的花盘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有几片花瓣被挤落,飘在空中,又缓缓坠地。
“你要把它们抱到什么时候?”我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近乎凝固的沉默。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他像是被按了启动键,猛地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花,又抬头看看我,眼神里一片茫然。“我……我不知道。”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就是那个我笑了五分钟的原因。那个在A市和B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李安,此刻像个走丢了的孩子,手里紧紧攥着唯一认识的东西,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那边有长椅。”我朝不远处一棵巨大的橡树下指了指,率先迈开步子。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我们并排坐下,他把那束花小心翼翼地放在长椅的另一头,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所以,”我交叠起双腿,侧头看着他,“这三年,你都在做什么?远程管理你的商业帝国,顺便体验一下加州的田园生活?”
我的语气里带了点刺,是这几年养成的自我保护的本能。我需要用这些小小的尖刺去试探,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披着羊皮的狼,还是真的……脱胎换骨了。
他没有被激怒,只是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远处正在嬉闹的学生,声音很低:“处理B市和A市的业务,看书,等你下课。”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汇报一份再寻常不过的日程表。
“看书?”我挑了挑眉,“巴菲特还是彼得·林奇?”
他摇了摇头,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我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澄澈的认真。“看你朋友圈里分享过的书。从《百年孤独》到《三体》。还有……你高三时,在旧书摊上淘到的那本《瓦尔登湖》,扉页上还有你的笔记。”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不疼,但是很麻。那本书,是我出国时随手塞进行李箱的,后来搬家时嫌占地方,就卖给了学校的二手书店。
“你怎么……”
“我买下来了。”他平静地陈述着事实,“我把你卖掉的所有中文书,都买下来了。我想知道,这些年,你都在想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些被我当成是成长路上的旧皮肤一样蜕下的东西,被他一片片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拼凑,试图还原出一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我。
“还有呢?”我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干涩的声音问。
“还有,学着做饭。”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第一次煎牛排,触发了火警,整栋楼的人都跑了出来。我还学着给你写邮件,每一封都写上千字,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最后只敢发一句天气预报。”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林慧,我以前很笨,现在……可能还是很笨。我不知道除了这些,还能做什么。”
我别过头,看向远处。阳光不那么刺眼了,给草坪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他能为我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在我生日时,说一句“生日快乐”,而不是“我今晚有个会”。可我从没想过,他会用这种最笨拙、最原始、也最彻底的方式,来偿还他欠下的那些时光。
“李安,”我转回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不甘心?因为那个被你轻易丢掉的东西,忽然变得遥不可及,所以激起了你的占有欲?”
这是我心里最深的一根刺。我必须把它拔出来,哪怕会血肉模糊。
他被我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脸上血色尽褪。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像一只受伤的蝶。
“是。”他承认了,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一开始,是。我愤怒,我觉得被你愚弄了。我觉得我李安,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输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回到B市,我爷爷把我关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他继续说,像在解剖自己,“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我到底输在哪儿。直到……直到我找到了你的那个QQ空间。”
我的呼吸一窒。
他抬起头,眼眶是红的。“我花了一整晚,看完了你七年的独白。我看到你说我的眼睛里有星星,看到你因为我输了球而难过,看到你为了我去背那些拗口的电影台词……”
他的声音哽咽了,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下去:“林慧,我那天晚上,不是因为输了而难过。我是因为……我为那个十四岁的你,感到心疼。我为那个,在我的世界里,连姓名都未曾拥有过的女孩,感到抱歉。”
“我那时候才明白,我失去的,不是一件让我有面子的战利品。我失去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曾经用全部的赤诚和真心爱过我的……林慧。”
长椅上,我们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整个兵荒马乱的青春。
我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王瑞希”三个字。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翻涌的情绪,按下了接听键。
“慧慧慧慧慧慧!”王瑞希的大嗓门差点震破我的耳膜,“我的林博士!你简直是我的神!你知道吗,你毕业的消息一传回国,咱们公司的服务器差点被投资人的邮件挤爆!好几个之前对我们爱答不理的VC,现在哭着喊着要给我们送钱!你什么时候回来?庆功宴已经给你订好了,A市最顶级的会所,包场!”
我听着他语无伦次的兴奋,忍不住笑了:“行了,别贫了。公司最近怎么样?”
“好,一切都好!有你留下的技术框架,还有李……咳,还有咱们充足的资金,一切都在正轨上。就是大家都很想你,学弟学妹们天天念叨着林总什么时候回来带我们继续飞。”
我看着身边安静坐着的李安,他正低着头,研究着自己那双因为紧张而无处安放的手。
“下周。”我说,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下周就回去。”
“太好了!”王瑞希在电话那头欢呼起来。
挂断电话,我把手机放回包里。李安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像是在等待宣判的囚徒。
“我下周回A市。”我看着他,重复了一遍。
“我……”他立刻开口,“我跟你一起……”
“不。”我打断他,“你回你的B市去。”
他脸上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看着他失落的样子,心里那块被冰封了五年的地方,忽然裂开了一道缝。我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李安,你不用再跟着我了。你不是说,你学了很久吗?现在,是期末考试的时候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不明白我的意思。
“回去做你的‘李总’,”我说,“去管理你的公司,去参加你的商业酒会,去做你该做的一切。然后,让我看看,一个学会了怎么去爱人的‘李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站起身,走到那束被他遗忘的向日葵前,弯腰抱了起来。花束很重,沉甸甸的,带着阳光和植物的香气。
“这三年,是你等我。”我抱着花,转过身,对他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微笑,“现在,换我给你一个机会。”
我没有说“我等你”,也没有说“我们试试看”。我只是说,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他证明自己,也让我重新认识他的机会。
我抱着那束比我人还高的向日葵,转身向我的公寓走去,没有再回头。
“花很漂亮,”我的声音飘在傍晚温和的风里,“但是有点渴了。我得回家,给它们找个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