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静峰的雪又下了三日。
傅峥嵘坐在耳房的窗前,看着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坠落,在窗台上积起薄薄一层。他的手腕上缠着一圈白布,里面渗着淡淡的血丝——那是昨夜练禁术时,被失控的魔气撕裂的伤口。
元神分裂的隐患,就像附骨之疽。自秘境归来后,那股撕裂般的疼痛便愈发频繁,尤其在月圆之夜,几乎能将人疼得魂飞魄散。他试过用灵力压制,试过寻遍古籍中的方子,却都只是杯水车薪。
直到三日前,他在整理魔界旧物时,翻出了那本用兽皮装订的禁术秘籍。封面早已泛黄,上面用暗红色的朱砂写着“蚀骨诀”三个字,笔画扭曲如鬼爪,透着一股阴森的邪气。
这是当年江衡麾下最凶悍的战将所修的功法,能以燃烧元神为代价,换取瞬间暴涨的力量。只是那战将最终落得个元神俱灭的下场,这禁术也被江衡列为魔界大忌。
傅峥嵘摩挲着粗糙的兽皮封面,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知道这禁术的凶险,可每当那撕裂般的疼痛袭来,他总会想起李沛恩在秘境中为他疗伤时苍白的脸,想起君闫清深夜为他熬制的汤药,想起那些不该在他心中滋生的、名为“犹豫”的东西。
他需要力量。不仅是为了压制元神的痛苦,更是为了弄清楚——当复仇的念头与日渐滋生的牵绊相撞时,他该如何自处。
“嗤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耳房里格外刺耳。傅峥嵘咬着牙,将手腕上的白布扯下,露出里面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周围泛着诡异的黑气,那是魔气侵蚀经脉的征兆。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禁术秘籍,指尖划过那些扭曲的符文。随着口诀在舌尖响起,一股阴冷的气息从书页中涌出,顺着他的指尖钻入体内。
起初只是微凉的刺痛,像是有无数细针在经脉中游走。傅峥嵘咬紧牙关,按照秘籍所述,引导着那股气息流向元神所在的丹田。可就在气息即将触及元神的刹那,异变陡生——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傅峥嵘喉间溢出。那股阴冷气息突然变得狂暴,如同一群饿狼般扑向他的元神,所过之处,经脉寸寸断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元神正在被这股力量撕扯、啃噬,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
“呃……”傅峥嵘蜷缩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冷汗浸透了玄色劲装。他想停止运转禁术,却发现那股力量早已失控,正顺着血液疯狂蔓延,所到之处,皮肤迅速变得青紫。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穿透云层,落在傅峥嵘痛苦扭曲的脸上,映出他眼底翻涌的黑色魔气。
就在这时,一道清越的灵力如流星般破窗而入,精准地落在傅峥嵘眉心。那灵力温润如玉,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将狂暴的魔气压制下去。
傅峥嵘浑身一僵,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李沛恩正站在他面前。
仙尊依旧是那身素白道袍,只是此刻袍角沾了些许雪沫,显然是匆忙赶来。他的眉头紧蹙,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指尖凝着淡金色的灵力,正源源不断地注入傅峥嵘体内。
“师……师尊……”傅峥嵘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浓的屈辱与慌乱。他从未想过,自己偷练禁术的丑态,会被李沛恩撞见。
李沛恩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引导着灵力,一点点梳理那些乱窜的魔气。他的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可傅峥嵘能感觉到,那温润的灵力中藏着一股坚定的力量,正将侵蚀经脉的魔气一点点剥离、净化。
疼痛渐渐缓解,傅峥嵘瘫软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看着李沛恩近在咫尺的脸,对方的睫毛很长,垂落时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可傅峥嵘却莫名觉得,那平静的表象下,藏着一丝……心疼。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
疯了。他一定是疼疯了。
半个时辰后,最后一缕魔气被逐出体外。李沛恩收回手,指尖因过度消耗灵力而微微颤抖。他看着傅峥嵘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枚碧绿色的丹药。
“服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喜怒。
傅峥嵘没有接,只是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弟子知错,请师尊责罚。”
李沛恩将丹药放在他手边的地上,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茫茫的雪地。“蚀骨诀以元神为引,每多练一次,元神便会多一分损伤。”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以伤换力,是魔道歧途,亦是自毁。”
傅峥嵘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他知道这禁术的名字?他甚至知道这禁术的原理?
李沛恩回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出他的错愕。“五百年前,我曾见过有人练这门禁术。”他淡淡道,“那人是江衡麾下的战将,最终元神崩碎而亡。”
傅峥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他的来历,知道他的魔气来源,甚至知道这魔界的禁术……可他没有动手,没有像对付那头玄铁豹一样,毫不犹豫地斩尽杀绝。
“你为何……”傅峥嵘的声音干涩,“不杀我?”
李沛恩沉默了片刻,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捡起那枚落在地上的丹药,塞进他手里。丹药入手微凉,带着清冽的草木香。“你是我的弟子。”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傅峥嵘的心湖里,“在我这里,只有做错事的弟子,没有该杀的弟子。”
傅峥嵘握着那枚丹药,指尖烫得惊人。他看着李沛恩转身离去的背影,看着对方因灵力消耗过度而略显踉跄的脚步,心中那道名为“仇恨”的堤坝,忽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江衡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时刻。那时他刚坐上魔尊之位,麾下有位老臣总在他冲动时说“魔尊,三思”。后来那位老臣死了,死在仙魔大战的战场上,死在……李沛恩的剑下。
仇恨与暖意,如同两条毒蛇,在他心中疯狂缠斗。
傅峥嵘将那枚丹药塞进嘴里,一股清凉的气息瞬间扩散至四肢百骸,手腕上的伤口传来酥麻的痒意,那是伤口在愈合的征兆。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对自己五百年如一日的执念,产生了动摇。
接下来的几日,李沛恩没有再提禁术的事,依旧每日卯时授剑,只是看傅峥嵘的眼神,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傅峥嵘则变得沉默了许多。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刻意顶撞,练剑时也格外用心,只是偶尔会在李沛恩转身时,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君闫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多问。他知道傅峥嵘的性子,有些事,必须自己想通才行。
这日授剑结束,李沛恩让两人自行练习,独自去了药圃。傅峥嵘练了几遍“流影十三式”,忽然收剑走到君闫清身边。
“喂,”他踢了踢君闫清的脚边的石子,“你说……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是江衡?”
君闫清正在擦拭剑身,闻言动作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是又如何?”
“那他为什么……”傅峥嵘皱着眉,“为什么还要留我们?还要教我们剑法?还要……”还要救他?
君闫清将剑收回剑鞘,轻声道:“或许,他在等我们自己放下。”
“放下?”傅峥嵘嗤笑一声,“放下仇恨?你忘了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忘了元神撕裂的疼?”
“没忘。”君闫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可你敢说,这些日子在清静峰的点点滴滴,都是假的吗?他为你压制魔气,为你疗伤,为你挡下妖兽……这些,也是假的吗?”
傅峥嵘语塞。
他不敢。
那些温暖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害怕,害怕自己会沉溺其中,忘了五百年的隐忍与痛苦。
“我去看看师尊。”君闫清站起身,向药圃的方向走去。
傅峥嵘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主殿的方向,最终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药圃里,李沛恩正蹲在地里,小心翼翼地为一株冰魄草施肥。他的动作很轻,指尖沾染了泥土,却丝毫不见狼狈。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在他身上,为他素白的道袍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竟有种奇异的柔和。
君闫清站在不远处,没有上前打扰。傅峥嵘走到他身边,看着李沛恩的身影,忽然低声道:“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君闫清侧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嗯。”
傅峥嵘别过脸,耳根有些发烫:“我只是说他种的草还行。”
君闫清轻笑出声,引来李沛恩的侧目。
“你们怎么来了?”李沛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弟子来看看师尊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君闫清道。
李沛恩摇摇头:“不必,你们去练剑吧。”他顿了顿,看向傅峥嵘,“你的伤还没好,今日不必练剑,去抄一遍《清心诀》。”
傅峥嵘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别扭地“嗯”了一声。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李沛恩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药圃边缘,那里种着一株不起眼的黑色植物,叶片上布满了细小的尖刺——那是魔界特有的“噬魂草”,能用来炼制压制魔气的丹药。
这是他得知傅峥嵘练禁术后,特意托沈天耀从魔界边境寻来的。
他知道,留下这两个少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坚守了千年的“无情道”将彻底崩塌,意味着昆仑墟的长老们不会善罢甘休,意味着仙魔两界的恩怨,将再次缠上他。
可他别无选择。
那日在傅峥嵘的梦境里,看到江衡在深渊中挣扎的模样,看到自己那毫不犹豫的一剑,他心中的愧疚便如潮水般泛滥。他欠江衡一条命,欠这两个少年一个真相。
更重要的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早已将他们视作……重要的人。
李沛恩伸手抚摸着噬魂草的叶片,指尖被尖刺扎破,渗出一滴血珠。血珠落在黑色的叶片上,瞬间被吸收,叶片竟泛起一丝微弱的红光。
“以伤换力,终究是歧途啊……”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他只希望,这两个少年能明白,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靠毁灭自己得来的。
傅峥嵘坐在石桌前,手里拿着毛笔,对着面前的《清心诀》发呆。纸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字,墨迹都已干涸。
他练剑可以,让他抄经,简直是酷刑。
尤其是这《清心诀》,字字句句都在劝人摒弃杂念,清心寡欲,看得他心烦意乱。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呵,说得轻巧。”傅峥嵘用笔杆敲着桌面,“心真要是冰清,跟块石头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石头不会痛,而人心会。”
李沛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傅峥嵘吓了一跳,笔杆掉在地上,墨汁溅到了纸上,晕染开一个丑陋的黑点。
“师……师尊。”他有些慌乱地站起身。
李沛恩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张被墨汁弄脏的纸,拿起毛笔,蘸了蘸墨,在那个黑点旁边画了一朵小小的墨梅。原本丑陋的黑点,竟成了梅枝的一部分,瞬间生动起来。
“心若冰清,不是要你心如死灰。”李沛恩放下笔,声音温和,“是要你在纷繁复杂的情绪中,守住自己的本心。就像这墨点,看似破坏了整张纸,换个角度,却能成就一幅新的画。”
傅峥嵘看着那朵墨梅,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这枯燥的《清心诀》,还能这样解释。
“你体内的魔气,并非不能化解。”李沛恩忽然道,“只是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你自己愿意放下执念。”
傅峥嵘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你能化解我的魔气?”
李沛恩点头:“我曾研究过压制魔气的方法,只是过程会很痛苦,需要你完全信任我。”
完全信任他?
傅峥嵘看着李沛恩清澈的眼眸,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信任这个曾经杀了自己的人?信任这个他一心想要复仇的对象?
可他又想起李沛恩为他疗伤时的专注,想起对方阻止他练禁术时的担忧,想起那句“在我这里,只有做错事的弟子,没有该杀的弟子”。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酸,有些软。
“我……”傅峥嵘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沛恩没有逼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傅峥嵘站在原地,看着李沛恩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又低头看了看纸上那朵墨梅。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纸上,墨梅的影子在桌面上轻轻晃动,竟有种奇异的暖意。
他缓缓坐下,重新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这一次,笔尖不再颤抖。
或许,有些事,真的可以试着去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