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的黄土坡,风是活物,刮了几百年,把天刮成了昏黄,把地刮成了焦土,连人身上的皮肉都像被刮去了一层亮色,只剩与黄土同调的暗沉。狗剩今年二十,胳膊上的肌肉疙瘩像铁块一样结实,可脊梁骨却总也挺不直——饿的。去年旱灾,地里颗粒无收,爹娘饿死后,他就剩半袋红薯,揣在怀里,像揣着命。
邻村的秀莲比他小四岁,爹娘死得更早,跟着瞎眼的奶奶过活。奶奶咳得只剩半条命,拉着狗剩的手,枯树枝似的手指攥得他生疼:“娃,我把秀莲给你,你给她一口吃的,让她活下来,就行。”
狗剩解开布袋,倒出五个红薯,那是他三天的口粮。奶奶让秀莲给狗剩磕头,秀莲跪下去,额头顶着黄土,磕得实实在在,扬起的尘土落在她枯黄的发梢上。没有花轿,没有唢呐,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誓词。秀莲娘死前,用染布剩下的靛蓝水混着朱砂,染了块粗麻布当红绸,红得发暗,像凝固的血,又像蒙了层灰。
狗剩牵来家里唯一的瘦驴,驴毛稀疏,露出斑驳的皮肤,走起来一瘸一拐。秀莲被奶奶扶上驴背,她穿着三层打补丁的粗布衫,领口磨得发亮,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手里紧紧攥着个蓝布包,指甲都嵌进了布里。包里是她唯一的嫁妆——一双布鞋,纳了半年,鞋底密密麻麻的针脚,鞋头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槐花,是她跟着娘学的,还没绣完娘就走了。
“坐稳了。”狗剩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他牵着驴缰绳,一步步往黄土坡深处走,坡路陡得能吃人,驴蹄子打滑,每一步都带着颤音。秀莲吓得抓紧驴鬃,布料粗糙,磨得手心发疼,她小声问,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你家,能吃饱饭吗?”
狗剩黝黑的脸膛上挤出个笑,黄牙露出来,带着土腥味:“能!我有力气,开荒种地,再养两头猪,赶明儿盖砖房,保准你和娃们顿顿有白馍吃,蘸着红糖吃。”
秀莲没应声,低头看着脚下的黄土。风卷着沙粒,打在她脸上,像小刀子割。她知道狗剩的话是哄人的,这年月,能活着就不易,白馍蘸红糖,是梦里才有的光景。可她还是悄悄松了口气,至少,她不用再看着奶奶咳血,不用再担心下一顿有没有吃的。
土坯房比想象中更破,墙皮剥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的黄土,屋顶有好几处漏光,阳光透过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炕席是用蒲草编的,破了好几个洞,露出里面的土炕。狗剩把红绸子解下来,小心翼翼搭在炕沿上,像是捧着什么珍宝:“你歇着,我去挖点野菜,再烧锅热水。”
秀莲摇摇头,跟着他进了灶房。灶台上只有一口豁口的铁锅,锅沿上结着厚厚的黑垢,米缸见底,缸底沾着几粒发霉的谷子,只有半袋红薯躺在角落,表皮皱巴巴的,像老人的脸。她挽起袖子,露出细瘦却结实的胳膊,拿起灶边的柴刀,学着狗剩的样子劈柴。柴是湿的,劈起来费劲,虎口震得发麻,柴屑溅到脸上,刺得眼睛生疼,她却不敢停下。
夜里,两人挤在窄炕上,中间隔着那块红绸子。红绸子上的染料味混着泥土味、驴粪味,还有狗剩身上的汗味,奇奇怪怪的,却让秀莲莫名安心。狗剩背对着她,呼吸粗重,像拉风箱,他身上的肌肉硬邦邦的,隔着粗布衣裳都能感觉到。秀莲睁着眼,看着屋顶的破洞,能看到几颗稀疏的星星。她想,日子再苦,有个人做伴,总能熬过去。
开春后,地里的草先冒了芽,狗剩天不亮就下地,拿着锄头开荒,锄头下去,扬起的黄土里掺着碎石子。秀莲在家纺线、做饭,把挖来的野菜洗干净,掺着少量红薯面,蒸成菜团子。菜团子又苦又硬,咽下去剌嗓子,可两人都吃得狼吞虎咽。
秀莲怀了孕,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脸上却没多少血色,嘴唇总是干裂的。狗剩更拼命了,白天开荒,夜里还去河里摸鱼,河水冰得刺骨,他却常常摸到大半夜。有一次,他摸到一条两指宽的鱼,回来后用破锅煮了,鱼汤白花花的,他一口没喝,全让秀莲喝了,说:“给娃补补。”
那年秋天,秀莲生了个儿子。接生婆是村里的王婶,用一把没消毒的剪刀剪断脐带,随手扔在灶灰里,搓着手笑:“是个带把的,好养活!”狗剩在院里烧了一挂鞭炮,鞭炮是捡来的,只剩半挂,噼啪响了几声就没了动静,烟味却飘了很远。他给儿子取名叫“铁蛋”,红着眼圈说:“叫铁蛋,像铁一样结实,能扛住这苦日子。”
铁蛋确实结实,刚会爬就跟着狗剩去地里,坐在田埂上啃红薯,红薯皮都不吐,小脸吃得脏兮兮的。秀莲在旁边薅草,时不时回头看看儿子,嘴角带着笑。狗剩挥着锄头,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背上,汗珠像黄豆一样往下滚,砸在黄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第二年夏天就闹了涝灾。连日的大雨把地里的庄稼全淹了,玉米秆泡在水里,发了霉,红薯地里积满了水,挖出来的红薯都烂了一半。家里的粮食见了底,铁蛋饿得直哭,哭声像小猫叫。
狗剩夜里偷偷去地主家的地里偷玉米。地主家的看田狗凶得很,追着他咬,他慌不择路,跳进了河里。河水又深又凉,他冻得浑身发抖,却死死抱着怀里的几个玉米,上岸后发了三天高烧,嘴里胡言乱语,净是“秀莲”“铁蛋”“粮食”。
秀莲怀着二胎,挺着大肚子,每天给狗剩擦身、喂水,还要照顾铁蛋。她把仅有的一点小米熬成粥,先喂狗剩,再喂铁蛋,自己就喝剩下的米汤,掺着野菜。她累得直不起腰,夜里睡不着,坐在炕边看着狗剩烧得通红的脸,眼泪往下掉,滴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轻轻动了动。
狗剩总算挺了过来,可身体却大不如前,干重活时总咳嗽。秋天,秀莲生了个女儿,取名叫“槐花”。槐花生下来就弱,哭声细得像蚊子叫,小脸蜡黄,没一点血色。家里没粮食,秀莲没奶水,只能用米汤一点点喂她。槐花一天天瘦下去,眼睛却很大,总是睁着,看着秀莲,像在求救。
狗剩急得满嘴起泡,拿着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连夜去镇上换奶粉。镇上离黄土坡有几十里路,全是山路,他走了一夜,回来时天快亮了,脚下一滑,摔进了沟里,腿磕在石头上,流了好多血,裤子都浸透了,可他怀里的奶粉罐却死死护着,没洒一点。
秀莲看着他血淋淋的腿,抱着他哭:“狗剩,我们苦点没关系,别再这么拼命了,我怕……”
狗剩抹了把脸,脸上的血和汗混在一起,笑得很难看:“没事,我皮糙肉厚。只要孩子们能活下去,我啥都愿意。”
他把奶粉冲了,用勺子一点点喂给槐花。槐花小嘴抿着,总算喝了几口,脸色稍微好看了点。秀莲看着女儿,又看看狗剩的腿,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想,等日子好点了,一定给狗剩做双新鞋,给孩子们做件新衣裳。
可命运偏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年底,国民党的兵路过黄土坡,挨家挨户抢粮食、抓壮丁。狗剩正在院里劈柴,两个兵冲进来,架着他就往外拖。他挣扎着,嘶吼着:“放开我!我家里有老婆孩子要养!”
秀莲抱着铁蛋,怀里揣着槐花,追在后面哭:“狗剩!你回来!铁蛋还小,槐花还没断奶啊!”
一个兵不耐烦,抬脚就踹在秀莲肚子上。她惨叫一声,摔倒在黄土里,槐花从怀里掉出来,“哇”的一声哭了,哭声微弱得像要断了气。狗剩红了眼,像疯了一样想扑过来,却被另一个兵用枪托狠狠砸在头上。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使劲眨了眨眼,看着摔倒在地的秀莲,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铁蛋,看着躺在地上的小槐花,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秀莲,照顾好娃们……等我回来……一定回来……”
汽车扬尘而去,卷起的黄土迷了秀莲的眼。她爬过去,把槐花抱在怀里,拉着铁蛋,坐在黄土里,哭得肝肠寸断。北风卷着黄沙,打在她脸上,像刀子割一样,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她的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