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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是港口永恒的背景音，混着咸湿的海风，漫过青石板路的缝隙，也漫过老栓爷烟袋锅里的火星……
七十岁的老人坐在自家门槛上，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烟杆，听见穿海魂衫的年轻水手们争论雾屿，便忍不住把烟锅往石阶上敲得梆梆响，惊飞了檐下啄米的麻雀……
“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懂什么？！”老栓爷的声音沙哑，像被海浪淘洗过千百遍，“那雾屿邪性得很，可不是寻常海域……我十五岁跟着我爹跑船，亲眼见过的——那年三伏天，日头毒得能晒脱皮，偏生雾屿那边起了层薄雾，远远瞧着像块飘在海上的云。船行到十里外，就闻见一股香，不是栀子的甜，也不是桂花的醇，是清凌凌的，带着点海腥气的香，能钻到骨头缝里去……”
他顿了顿，往烟锅里添了把旱烟，打火机“咔哒”一声响，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
“我爹说，那是雾屿的花生了。涨潮的时候，那地方是座实实在在的岛，山坳里、礁石缝里，全是花，红的像燃着的火，白的像落下来的雪，还有粉的、紫的，铺得漫山遍野，连脚下踩的土都带着花香。可一退潮，邪乎事儿就来了——海水退下去几十里，原本的岛就没了踪影，连块礁石都找不着，只剩一片白茫茫的滩涂，连蟹洞都没有……”
年轻水手们听得直笑，刚入行的小林拍着船板起哄：“栓爷，您这是编故事呢！我上个月才跟着老船长绕着雾屿海域走了一圈，除了雾还是雾，浓得化不开，船灯照出去三尺就没了影子，别说花了，连海鸟都不肯往那边飞，鱼群都绕着道走……”
“就是，”另一个水手接话，“听说十几年前有艘货船偏航闯进雾里，三天后才飘出来，船员都说在雾里只听见海浪声，连方向都辨不清，哪有什么花香？”
老栓爷不恼，只是重重吸了口烟，烟圈在海风里散得飞快。“你们没见过，不代表没有。”他的目光望向海平面尽头，那里常年笼罩着一层灰蓝色的雾，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雾屿的雾，是活的。不想让你看见的，你这辈子都瞧不着；想让你看见的，自会在潮起潮落间，给你露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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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的人都知道，老栓爷是唯一登上过雾屿的人。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年他二十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跟着船队运一批瓷器去南洋，半路遇上台风，船被巨浪掀得东倒西歪，最后撞在一块暗礁上，船身裂开一道大口子，海水哗哗往里灌……
“我以为我死定了，”老栓爷的声音放柔，带着点遥远的怅惘，“迷迷糊糊中，就闻见那股花香，比我十五岁那年闻见的更浓，像有人在耳边撒了把花瓣。等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一块温热的礁石上，身下是细软的沙土，周围全是花……”
他至今记得那片花海的模样。红的是珊瑚花，花瓣层层叠叠，像燃烧的珊瑚枝；白的是雾凇花，花瓣薄得像蝉翼，沾着清晨的露水，在微光里泛着莹润的光；还有一种淡紫色的花，藤蔓缠着礁石生长，花茎细长，顶端开着星星点点的花，风一吹，就像碎了的月光在摇晃。花香浓而不腻，混着湿润的海风，吸一口，连呛进肺里的海水咸味都淡了。
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几道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个穿着蓝布衫的女子，梳着两条长辫子，眉眼清秀，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刚采的花，身后跟着几位长相清秀的少年。女子看见他，并不惊讶，只是浅浅一笑，声音像山间的泉水：“你是迷路了？”
他慌忙起身，脸颊发烫，结结巴巴地说了船难的经过。女子冲那几位少年点点头，把篮子里的花放在石碑旁，转身往木屋走去：“跟他们来吧，喝碗热茶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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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住在木屋的偏房……
女子告诉他，她叫阿槿，从小就住在雾屿上，跟着屿上的人一起守着这座岛，也守着约定……
“我阿娘说，雾屿是有灵性的，它在等，等屿上的人们恢复记忆。”阿槿坐在煤油灯旁，手里缝着一件素色的衣裳，“不知道多久，没数。只记得，我们这些人走不出了，也不愿走出，不是屿的问题，是我们不想。你们这些‘外来者’最好三天内离开，否则就走不了了……”
他问她：“为什么？”
阿槿笑而不语，走进来的少年们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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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位少年就叫醒了他。潮声比昨夜更响，海平面上泛起一层金光。他递了一个布包，里面装着晒干的花瓣：“带着吧，雾大的时候，它能帮你辨方向。”又指了指远处的航船，“那是你船队的同伴，他们在找你……”
他接过布包，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花香，忽然有些舍不得。他问少年：“我还能再来吗？”
少年笑了，眼角弯成了月牙：“等你想来了，雾屿就会让你看见。但记住，只有心里装着牵挂的人，才能穿过雾，找到这里……”
船渐渐驶远，他站在甲板上回头望，雾屿慢慢被晨雾笼罩，最后变成了海平面上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有那股清凌凌的花香，在海风里飘了很久很久……
回到港口后，他把雾屿的故事告诉了身边的人，可没人相信，都说他是船难后受了惊吓，出现了幻觉…后来，他又跟着船队去过几次那片海域，却再也没见过雾屿的真面目，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雾，像一道屏障，把那座藏着花海的岛，藏在了时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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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年年过去，港口的渔船换了一批又一批，年轻的水手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船长，老栓爷也不再出海，守着海边的小屋子，守着那段关于雾屿的记忆……
他常常坐在门槛上，望着那片雾蒙蒙的海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像雾屿上永不熄灭的花火……
“你们以为那雾是邪性，其实是雾屿在护着什么。”老栓爷敲了敲烟锅，烟灰落在青石板上，被海风一吹，散了，“它在等……”
小周听得入了神，忍不住问：“还在等吗？那屿上的人……”
老栓爷摇了摇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片早已干枯的花瓣，颜色依旧鲜红，凑近了闻，还能闻到一丝淡淡的清香，“这是当年阿槿给我的花瓣，我带了五十年，从来没离过身。去年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肺不好，让我少闻烟味，可我一闻到这花香，就觉得心里敞亮……”
他把布包重新系好，放回怀里，像珍藏着一件稀世珍宝。
“上个月，我梦见雾屿了。”老栓爷的声音带着点笑意，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梦里的雾散了，漫山遍野都是花，红的白的，比我当年看见的还要盛……”
年轻的水手们不再笑了，一个个望着远处的雾霭……海风卷起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像一首古老的歌谣，诉说着不知多久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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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港口还有一个关于雾屿的传说，只是很少有人提起。据说，每一个心里装着牵挂的人，在某个潮起的清晨，都能闻到一股清凌凌的花香，那是雾屿在召唤，是藏在花海深处的等待，穿过了岁月，穿过了山海，来到了身边……
有个刚失去父亲的小姑娘，每天都会跑到海边，对着那片雾蒙蒙的海域喊话。她的父亲是个老船长，去年出海时，船遭遇了风暴，再也没有回来。她总说，父亲没有走，他去了雾屿，见到了那屿上的居民们，等雾散了，他就会踩着潮汐回来，给她带雾屿上的花……
那天傍晚，潮涨了，海水漫过了滩涂，远处的雾霭中，忽然透出一点淡淡的红光，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小姑娘指着那点红光，激动地大喊：“你们看！是雾屿！是花！我爹要回来了！”
老栓爷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有……
一片黑暗。
小姑娘的笑容逐渐消失，“也许我看错了。”她喃喃自语，转身回家……
夜色渐浓，港口的灯亮了起来，橘黄色的光映在海面上，像撒了一地的星星。老栓爷收起烟锅，慢慢站起身，往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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