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悦来居客栈歇息整顿了两日，期间二人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用饭，大多时间闭门不出。
这一日，恰逢西市大集。
旭日初升，巨大的市集已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牲畜的腥臊、香料刺鼻的浓烈、油脂煎炸的焦香、以及瓜果熟透的甜腻，种种气味交织成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独属于市井的蓬勃生气。
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孩童的哭闹嬉笑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
祝遇春与裴绍元随着人流缓缓移动。祝遇春刻意收敛了大部分神识，但即便如此，那无处不在、汹涌澎湃的心念浪潮，依旧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让她呼吸都不自觉地有些窒涩。
“刚出炉的胡麻饼！三文钱两个！”
“上好的江南绸缎！看看这花色！”
“算命！铁口直断！不准不要钱！”
……
各种声音充斥耳际，而更让祝遇春感到压抑的，是隐藏在这些喧嚣之下，那些更加真实、也更加赤裸的心念碎片。
在一个卖炊饼的摊贩前，一个衣着朴素、面带菜色的妇人，正为了一文钱与摊主争得面红耳赤，心中满是柴米油盐的窘迫与对锱铢必较的无奈……
不远处，一个穿着绸衫、肚满肠肥的商人，摇着折扇，心不在焉地听着伙计汇报账目，心中盘算的却是如何巴结上新上任的户部小吏，好多拿些盐引……
几个穿着短打、浑身汗味的脚夫蹲在墙角，啃着干粮，眼神麻木，心中是对明日生计的无望与对城中富贵人家的隐隐嫉恨……
更有那锦衣华服的公子哥，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眼神轻佻地扫过路边的女子，心中满是纨绔子弟的虚浮与对美色的贪婪……
“这京城……”祝遇春忍不住低声对身旁的裴绍元叹道，“人心之纷杂，欲望之赤裸，比边城何止强烈百倍，在这里，似乎每个人都在拼命挣扎，要么想往上爬，要么怕掉下去。”
裴绍元目光平静地扫过熙攘的人群，低声道：“权力与财富高度集中之地，机遇与风险皆被放大，人心趋利避害，所求者，不过名利二字，此处心念之浓稠与极端，正源于此。”
这时，两人路过一个围了不少人的算命摊。
一个穿着道袍、留着山羊胡的算命先生，正口若悬河地对一个面带愁容的中年男子说道：“……阁下印堂发暗，眼下有阴鸷纹，主近期小人作祟，财运有损啊！不过莫慌，待贫道为你画一道贵人符，焚化冲水饮下，不日必有贵人相助，转危为安！”
那男子听得连连点头，忙不迭地掏出铜钱。
祝遇春下意识地感知了一下那算命先生的心念，却发现其心底一片算计，想的不过是“又钓到个冤大头，今晚酒钱有了”，而那求卦者心中则充满了对未知厄运的恐惧和对虚无缥缈贵人的急切期盼。她轻轻摇头，低语：“连这解惑释疑之所，也成了算计与轻信的交易场。”
裴绍元闻言，瞥了那摊子一眼，语气平淡：“焦虑与无知，乃此类营生之土壤，此处信之力，薄弱而廉价，易被利用。”
继续前行，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街角，有几个老人正在下棋，周围围了些看客。
棋局看似悠闲，但祝遇春却从对弈者紧锁的眉头和看客们窃窃私语的心念中，听到了对一子得失的斤斤计较、对对手的暗暗较劲、甚至联想到了朝堂上派系倾轧的影子。
“便是这寻常消遣，也难得清净。”祝遇春感慨。
“有人的地方，便有争竞。”裴绍元道，“此乃天性，于权力中心尤甚。”
午后，两人寻了处临街的茶楼二楼雅座歇脚。
从此处望去，街上车水马龙，对面是一家气派的绸缎庄，门口车马不绝，进出的多是衣着光鲜的男女。
祝遇春端起茶杯，目光落在绸缎庄门口一个正送客出来的掌柜身上。
那掌柜满面堆笑，鞠躬作揖，将一位官员模样的男子送上马车，态度谦卑至极，然而，就在马车驶离的瞬间，祝遇春清晰地读到那掌柜心底闪过的一丝厌恶与不屑：“呸！不过是靠着姐夫在吏部当个主事，架子倒不小！下次再来，非得把次等货塞给他！”
她将这一幕低声说与裴绍元听。
裴绍元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表面恭敬，内心鄙夷，权力压迫下的扭曲心态，于此地乃常态，对上屈膝，对下倨傲，乃不少人生存之道。”
就在这时，楼下街道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与呵斥声。
只见一队盔明甲亮的巡城卫兵粗暴地推开人群，驱赶着几个在街边摆摊的小贩。
一个小贩动作稍慢，货担被踢翻，瓜果滚了一地，小贩跪地哀求，却换来几声呵斥与鞭挞。
周围人群远远避开，敢怒不敢言，心念中充满了恐惧与麻木。
祝遇春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裴绍元的目光扫过楼下，语气依旧平静：“律法森严，执行者易滥用。底层百姓，乃权力最直接的承受者，亦是最无力反抗者，此间心念，多怨愤与无奈。”
离开茶楼时，日头已经偏西，晚风带来了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浮躁与压抑。
“这京城，”祝遇春望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晚霞，轻声道，“就像一口烧得滚沸的油锅，每个人都在里面挣扎沉浮，富贵繁华之下，尽是欲望煎熬与恐惧不安。”
“在这里，心念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它浓稠得……几乎让人窒息。”
裴绍元沉默片刻，道：“此乃极致名利场之必然。人心在此被极度挤压、扭曲、放大，于我等而言，此地是险地，亦是探查心念异动之源的最佳场所，需习惯此间氛围，方能于纷乱中寻得线索。”
祝遇春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适应着这无处不在的心念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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