噪声与滤波

那次烧烤摊事件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彼此的关系里。不深，却总在不经意间带来一阵微妙的刺痛。期末的压力如同不断增压的锅盖，让这种不适感在狭小的空间里悄然发酵。

交流变得越发困难。有限的通话时间里，常常充斥着疲惫的沉默，或者被各种“噪声”填满。

“今天课上那个教授讲得太快了，根本跟不上。”

“我们社团又要接新项目了，估计寒假都闲不下来。”

“图书馆那个位子又被占了，真烦。”

“食堂的菜越来越难吃了。”

这些抱怨和琐事，构成了他们对话的大部分内容。他们像是在各自的孤岛上，对着茫茫大海发射着微弱的信号，而这些信号在传递过程中，被焦虑、疲惫和潜在的埋怨这些“噪声”严重干扰，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解读对方话语背后真实的情感和需求。

李意烛越来越感觉到，她和杨越仿佛在用两种不同的“编码”传输信息。她的编码带着文科生的细腻和隐喻，需要用心去感受和解读；而杨越的编码则越来越像他写的代码，直接、简洁，追求效率，有时甚至显得有些生硬和“低情商”。

有一次，李意烛因为一篇课程论文被导师提出了非常尖锐的批评，心情低落到谷底。晚上和杨越打电话时，她带着哽咽诉说了自己的挫败和委屈。

电话那头的杨越沉默地听着，然后给出了他的“解决方案”：“那个导师是不是对你有意见？要不要我去跟你们辅导员反映一下？或者你换个选题？我觉得你之前想的那个方向就挺好。”

他的反应迅速、直接，带着解决问题的迫切。但这并不是李意烛想要的。她不需要他去“解决”导师，也不需要他提供备选方案。她只是需要被理解，需要被安慰，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

“不用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我自己能处理。”

杨越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冷淡，有些不解：“我这不是想帮你吗？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李意烛感到一阵无力，“我只是……有点难过，想跟你说说。”

“哦……”杨越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完全明白，他尝试转换语气，显得有些笨拙，“那……别难过了。下次肯定能写好。”

这种隔靴搔痒的安慰，反而让李意烛更加失落。她感觉自己情绪的核心没有被触碰到，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同样，杨越也感受到了沟通的障碍。当他因为一个技术难题熬夜奋战、心力交瘁时，他打电话给李意烛，希望得到一些精神上的支持。而李意烛往往会从“身心健康”的角度出发，劝他：“别太拼了，身体要紧，要不先休息吧？”或者试图用一些哲学道理开导他：“人生不只有工作和竞争，慢下来看看周围的风景也很好。”

这些话在杨越听来，虽然充满关心，却有些“不切实际”。他身处的是一个 winner takes all 的竞争环境，慢一步可能就意味着失去机会。他需要的是并肩作战的战友，而不是劝他放下武器的说客。他越来越觉得，李意烛无法真正理解他所在世界的残酷和压力。

噪声越来越大，有效信号越来越弱。他们都感到疲惫，感到一种“鸡同鸭讲”的无奈。争吵开始出现，不是为了具体的事情，而是为了那种“你不懂我”的感觉。

“你为什么总是不能理解我现在的压力？”

“那你又理解我每天面对那些抽象理论的痛苦吗？”

“我觉得我们越来越没话说了。”

“是啊，说什么好像都不对。”

争吵过后，是更长久的冷战和更深的无力感。他们依然关心对方，依然会在天冷时提醒对方加衣，在深夜发一句“早点睡”。但那种心灵的贴近感，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似乎在一点点消逝。

李意烛开始怀疑，是不是不同的专业和圈子，最终都会让两个人走向不同的世界？而杨越则在想，是不是自己太过专注于眼前的目标，忽略了她的感受？

就在这种僵持中，学期终于结束了。交完最后一门论文，李意烛感觉像是打了一场漫长而狼狈的仗。她拖着行李箱，走出宿舍楼，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杨越等在楼下，他也刚刚结束考试，脸上带着同样的倦容。他们看着对方，一时间都有些陌生。

“走吧。”他接过她手里沉重的行李箱。

“嗯。”

去火车站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车窗外，城市的风景飞速倒退。李意烛看着窗外，忽然想起了高三那个寒假，他也是这样送她，那时的心情是充满了不确定的等待。而如今，等待结束了，他们却似乎迷失在了共同前行的路上。

噪声干扰了信号的清晰度，损耗侵蚀了振荡的相干性。他们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满心的困惑，踏上了归家的旅程。急需一个安静的环境，来为这段备受干扰的传输，进行一次彻底的滤波。滤掉那些焦虑、抱怨和误解的噪声，找回属于他们自己的、纯净的基频。否则，这段关系，很可能在噪声中，彻底失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