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落得最酣畅的时候,大学第一个学期已过半程。新鲜感的薄纱被揭开,生活的质地变得清晰而具体,有时甚至有些粗粝。李意烛和杨越,在各自的“狭缝”后,经历着不同的衍射,振荡的轨迹也开始显现出愈发明显的差异。
杨越的世界,如同被精确设定的程序,围绕着课程、实验和代码展开。他的时间被切割成以小时为单位的模块,高效而紧凑。他加入了学院的科技创新社团,里面聚集着一群对算法和机器人有着狂热兴趣的大脑。社团活动常常持续到深夜,他们在实验室里通宵达旦地调试设备,争论最优解,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和亢奋的气息。杨越如鱼得水,他享受这种智力上的极限挑战和团队协作攻破难关的快感。他的“衍射角”朝着技术理性的方向急剧偏折,谈论的话题里多了许多李意烛完全陌生的术语:机器学习、卷积神经网络、嵌入式系统……
李意烛则沉浸在人文学科的深水区。她选修了一门极富盛名的《西方艺术史》,教授是位银发苍苍的老先生,讲课不疾不徐,却能将一幅画、一座雕塑背后的时代精神与哲学思辨娓娓道来。她常常在课后的黄昏,独自一人走去大学旁的美术馆,站在那些真迹面前,感受色彩和线条直接撞击灵魂的震撼。她还参加了一个读书会,成员们为了一个文学意象或哲学概念可以争论整个下午。她的“衍射角”则偏向了感性与思辨,她的笔记上不再是清晰的解题步骤,而是大段大段的心得体会和纵横交错的思维导图。
他们依旧每周见面,通常在周末。但见面的感觉,悄然发生着变化。
有时,他们会约在两家学校中间地带的一家简餐店。杨越往往会迟到,匆匆赶来时,身上还带着实验室里金属和焊锡的味道,眼睛里布满血丝,却闪烁着解决某个技术难题后的兴奋。他会迫不及待地跟她讲述他们社团正在攻关的项目,语速飞快,手势激动。
“我们尝试用新的算法优化路径规划,你猜怎么着?效率提升了百分之十五!”他眼睛发亮,拿起餐巾纸就想画示意图。
李意烛努力跟上他的思路,试图理解那些陌生的概念,但往往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轮廓。她点点头,递给他一杯水:“慢点说,喝口水。”
而他这时才会稍稍停顿,注意到她脸上温和却略带茫然的表情,那股兴奋劲儿便会稍稍冷却,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讪讪:“呃……是不是有点无聊?”
“不会。”李意烛摇摇头,真诚地说,“听你说这些,觉得你很厉害。”
但那种无法深入参与对方世界的隔阂感,像一层薄雾,悄然弥漫在两人之间。
轮到李意烛分享时,她会说起艺术史课上看到的,戈雅画作中那些扭曲黑暗的形象背后,对战争与人性的深刻隐喻;或者读书会上,关于“存在先于本质”的激烈争论。她的描述细腻而富有感染力,试图将他带入那个充满象征和思辨的世界。
杨越会认真听着,但眼神偶尔会有些游离。他能感受到她话语里的情感和思想重量,却很难像解物理题那样,抓住一个明确的逻辑起点和终点。他更多是依靠对她这个人的理解,去感受她所描述的那个世界的边缘。
“听起来……很深刻。”他通常会这样评价,语气带着赞赏,却也透着一丝无力感,仿佛隔着一层玻璃在看一幅名画,知道它很美,却无法真正触摸到画布的肌理。
他们依然关心彼此。杨越会在李意烛为一篇论文绞尽脑汁时,给她点一份热乎乎的宵夜外卖;李意烛会在杨越通宵调试程序后,强迫他放下电脑,拉他去湖边散步,呼吸新鲜空气。他们紧握的双手依然温暖,拥抱依然能带来慰藉。
但他们都清晰地感觉到,那条曾经将他们紧密联结的、无形的纽带,似乎在新的环境中被拉伸了。他们振荡的频率,因为穿过不同的“狭缝”,而产生了偏移。他们的“衍射角”不同了。
这种偏移,在一个微小的瞬间被凸显出来。
那是一个周六下午,他们难得都有空,一起去听一场在城市音乐厅举行的古典音乐会。演奏的是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当恢弘又带着乡愁的旋律在音乐厅里回荡时,李意烛完全沉浸其中,感觉每一个音符都敲击在心坎上,眼眶微微湿润。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杨越,想分享这份感动,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他睡着了。
舞台上,交响乐正推向高潮。舞台下,他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李意烛看着他安静的睡颜,眼下是浓重的阴影,心里涌起的不是责怪,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微微刺痛的理解。他们仿佛坐在同一艘船上,却看着截然不同的两岸风景。他的世界里,是代码的海洋和逻辑的峭壁,激烈而消耗;她的世界里,是思想的河流和艺术的星空,深邃而宁静。
音乐会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杨越被掌声惊醒,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看到李意烛正看着他,立刻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尴尬的笑容。
“不好意思,太累了,昨晚赶项目……”他小声解释。
“没关系。”李意烛摇摇头,替他理了理有些皱的衣领,“听完了吧?我们回去吧。”
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秋风吹过,卷起一地金黄的梧桐叶,发出干爽的脆响。
“那首曲子,”杨越忽然开口,试图弥补些什么,“第二乐章,挺……舒缓的。”
李意烛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很认真地说:“杨越,你不用强迫自己喜欢或者理解我喜欢的这些东西。”
杨越愣住了。
“就像,”她继续说着,声音温和却坚定,“我可能永远也搞不懂你那些复杂的代码和算法。但是,”她看着他有些失措的眼睛,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在你的世界里很努力,很闪光,这就够了。”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指:“我们看到的风景不一样,没关系。只要我们还愿意,把看到的,告诉对方就好。”
杨越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很大,仿佛要确认她的存在。他看着她清澈而包容的眼睛,心里那片因为无法同步而产生的细微慌乱,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取代。
是的,衍射角已经不同。他们无法再像高中时那样,保持着高度一致的振荡频率。
但这并不意味着联系的断绝。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各自经历了不同的路径,看到了不同的风景,当他们交汇时,才能为彼此带来更为广阔的视野和更加丰富的色彩。
他们需要学习的,不是强行扭转彼此的衍射角,而是在尊重彼此轨迹的前提下,找到新的方式,去接收、解读对方从不同方向传递过来的、承载着新世界信息的“波”。
路灯次第亮起,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铺满梧桐落叶的路上。衍射,仍在继续。而如何在这种不可避免的偏移中,保持心灵的相干性,是他们需要共同面对的新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