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无风。天空是一种罕见的、澄澈的钴蓝色，仿佛被特意清洗过，只为迎接这场举国瞩目的仪式。城市早早醒来，却异样地安静，只有送考车辆的引擎声在街道上低沉地轰鸣，如同战马出征前的响鼻。

李意烛穿着干净的校服，背着透明的文件袋，站在考点门口。父母在她身边，低声嘱咐着最后的事项，但她几乎听不清。她的感官似乎被调到了另一个频道，异常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空气中悬浮的微尘，树叶静止不动的姿态，其他考生脸上或紧张或麻木的表情。

她没有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是他们的约定。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清晨露水的微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命运交汇前的肃穆。

进入考场，找到座位。桌椅摆放整齐，间距标准，像一个个被设定好的程序单元。她将准考证和文具一一摆好，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桌面上，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几乎看不见的尘埃。

铃声响起。监考老师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宣读着考场规则。试卷分发下来，白色的纸张带着油墨的特殊气味。

李意烛拿起笔。笔杆冰凉，却在她掌心迅速温热。她看了一眼第一道题，大脑像是被接通了电源的精密仪器，所有的杂念瞬间被屏蔽，只剩下高度集中的思维和无数烂熟于心的知识点在高速运转、匹配、提取。

笔尖落下，发出稳定而连续的沙沙声。

她不再是她自己。她是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是无数次反复演算的坚持，是图书馆里安静的侧影，是天台上吹过的夜风，是那只皱巴巴的纸青蛙，是雪夜里坚定的选择……是所有这一切凝聚成的一个纯粹的、为此刻而存在的意志。

时间在笔尖流淌，失去了具体的意义。她遇到难题时，会微微停顿，眉头轻蹙，但不会慌张。她想起杨越说过的，“当成最后一套模拟题”。心态便奇异地平稳下来。她攻克它，或者暂时绕过它，节奏稳定，如同经过无数次演练的程序。

她不知道的是，在隔壁的考场，另一个座位上，杨越也正进行着同样的过程。他紧抿着嘴唇，眼神锐利如鹰，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高度协调的紧张状态。他的笔迹狂放而有力，如同他父亲在《费曼物理学讲义》上留下的那些笔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力量。他偶尔会遇到棘手的题目，那时他会停下笔，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公式，而是李意烛那双平静而坚定的眼睛。然后，他重新睁开眼，目光更加清明，再次投入战斗。

他们像两束从不同狭缝射出的、经过了严格校准的光。

在过去的几个月，甚至大半年里，他们各自在自己的路径上跋涉、振荡、积蓄能量。他们经历过孤独的频率探索（李意烛的安静世界），经历过强大的外来扰动（杨越的足球世界），经历过因外界障碍而产生的衍射（流言与分离），也经历过因内在频率差异而导致的失谐与最终的相位锁定（深夜电话的选择）。

现在，他们终于来到了最终的观测屏前——这场名为高考的干涉实验。

每一道被正确解答的题目，每一次稳定的发挥，都是他们自身能量和频率的体现。而当这两束分别承载了无数汗水、泪水、坚持与选择的光，在命运的这个特殊节点交汇时，发生的不是简单的叠加。

是干涉。

一种更为复杂、也更为壮丽的现象。

那些他们共同讨论过的知识点，在各自的考卷上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却源于同一个理解的核心——那是相长干涉，波峰叠加，光芒更加耀眼。那些他们各自擅长的领域，文科的缜密与理科的灵动，在最终的分数线上，将交织出更丰富的色彩——那是不同频率的光叠加产生的新的谱线。

甚至，那些他们共同经历的压力、分离和坚守，都化为了他们笔下的沉稳与韧性，让他们在遇到难题时不轻易崩溃，在时间紧迫时保持冷静——那是光的相干性，让他们的振荡在时间和空间上保持同步，从而产生稳定而清晰的干涉图样。

他们看不见彼此，却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在某个瞬间，李意烛遇到一道极其复杂的函数题，她下意识地用了杨越曾经教过她的、一种非常规的图像分析法，思路豁然开朗。而在另一个考场，杨越在写语文作文时，脑海里莫名浮现出李意烛分析《百年孤独》时说的关于“孤独与联结”的话语，下笔时竟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深沉与哲思。

他们各自的能量场，他们共同铸造的共振频率，正在这场无声的战役中，发生着奇妙的、超越物理距离的相互影响和强化。

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响起，悠长而空灵，仿佛一声来自远方的释放。

李意烛放下笔，轻轻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她感到一种极致的疲惫，如同跑完了一场马拉松，但身体深处，却涌起一股巨大的、虚脱般的轻松。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依旧明亮的天空，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有些不真实。

考场里瞬间爆发出各种声音——欢呼、叹息、如释重负的讨论。她充耳不闻。

她随着人流慢慢走出考场。阳光刺眼，她眯起了眼睛。校门口人山人海，家长们焦急地张望，考生们表情各异。

她没有在人群中寻找。只是按照一种本能，朝着一个他们曾经无数次约定“考完见”的方向走去——校门外那棵老槐树下。

她走到树下，站定。心跳平稳，等待着。

然后，她看到了他。

他从另一个方向走来，同样穿过熙攘的人群。他也看到了她。

没有奔跑，没有呼喊。他们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对方。

他的脸上带着和她一样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被雨水洗过的星辰，里面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解脱，有恍惚，有不确定，但更多的，是一种共同经历过巨大考验后的、无法言喻的联结和确认。

阳光透过槐树繁茂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如同干涉实验中那明亮与阴影交织的条纹。

他们谁也没有先说话。

只是相视而笑。

那笑容里，有整个冬天的风雪，有深夜电话里的哽咽，有图书馆的静谧，有咖啡馆的醇香，有竞赛的拼搏，有天台上的夜风，更有刚刚结束的、那场耗尽全力的奔赴。

光的干涉，已然发生。

那明暗交织的图样，便是他们共同书写下的，关于青春、奋斗与选择的最盛大、最复杂的答案。它清晰地投射在彼此的眼眸深处，也即将，投射在他们即将展开的、无限可能的未来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