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李老师那道若有所思的目光,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悄无声息却又精准地扎进了林见清刚刚被江屿温暖起来的心底。食堂里喧闹的人声、饭菜的浓郁香气,瞬间都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实。他几乎是本能地,手腕微微一动,想要从江屿的掌控中抽离,仿佛那样就能避开那道目光背后可能隐藏的审判。
然而,江屿握着他手腕的力道,却不容置疑地收紧了些许,稳稳地阻止了他的退缩。他甚至没有侧头看林见清一眼,也没有朝李老师的方向投去一瞥,只是面色如常地拉着林见清,步履未停地径直走向打饭窗口,仿佛刚才那道目光只是空气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涟漪,甚至不值得他眨一下眼睛。
这份近乎固执的镇定,像一道无声的屏障,奇异地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也稍稍安抚了林见清那骤然失衡的心跳。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落在两人脚步之间光洁的地砖上,不再四处张望,只是沉默地跟着江屿打完饭,然后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
整顿饭,林见清都吃得食不知味。米饭和菜肴嚼在嘴里如同蜡块。他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观察着食堂入口,每一次人影晃动都让他的心跳漏掉半拍,生怕李老师会突然步履沉稳地走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那种一贯温和却总是不容反驳的语气,询问他们“刚才是怎么回事”。
然而,直到他们吃完饭,收拾餐盘离开,李老师都没有再出现。这反常的平静,反而像一片低气压的云层笼罩在林见清心头,让他的心里更加没底,像悬着一块摇摇欲坠的石头,不知何时会猛然坠落。
下午的课程,林见清完全无法集中精神。黑板上老师的讲解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音,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论坛上那张被偷拍的照片、洗手间里听到的充满恶意的污言秽语、江屿在众人注视下抓住他手腕时的坚定温度,以及最后……李老师投来的那道深沉难辨、含义不明的目光。
各种念头像疯狂滋生的藤蔓,纠缠成混乱的麻团,塞满了他的脑袋,几乎要撑裂他的太阳穴。
李老师看到了,他会怎么想?
他会觉得这是不容于世的错误吗?
他会告诉家长吗?爸妈会是什么反应?
学校会不会介入干涉?会不会有处分?
他和江屿……会不会因此被迫分开?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无声的潮水般缓缓漫上他的心脏,一点点吞噬掉方才在食堂里汲取的微小勇气,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指尖都泛着凉。那寒意顺着血液流动,蔓延至四肢百骸,使他整个人像被浸入了冰水中,连思维都仿佛被冻得滞重起来。
放学铃声响起,穿透嘈杂的走廊,却像隔着一层浓雾般模糊而不真实。林见清机械地、动作迟缓地收拾着书包。他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拉链滑开又卡住,课本塞了进去又露出一角。他甚至不敢像往常一样,侧过头,主动对身旁的江屿自然地说出“走吧”这两个字。他的视线低垂,牢牢锁在桌面的木纹上,仿佛那蜿蜒的曲线是一条可供逃避的路径。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沉默,它沉甸甸地压下来,挤占了两人之间所有可能的声音。他感觉到江屿似乎停顿了一下,像是等待,又像只是无意间的迟缓。那片刻的静默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被拉紧的弦,轻轻一触就会迸裂。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沉重而突兀,撞击着胸腔,也撞击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最终,他仅是抿紧嘴唇,将书包带攥得更紧些,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
江屿利落地收拾好东西,站起身,看着他这副魂不守舍、几乎要将整张脸都埋进书包隔层里的鸵鸟模样,沉默地注视了几秒,才低声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今天你自己回去。”
林见清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愕然和……迅速涌上的受伤。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
江屿……不想和他一起走了?
是因为论坛的事情发酵了吗?是因为李老师看到了所以有所顾忌了吗?他是不是……感到压力,后悔那一刻的冲动了?
江屿似乎轻易就看穿了他瞬间灰暗下去的眼神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慌乱,几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我去一趟物理竞赛培训组,老师临时加了组内练习。”
原来……是这样。是有正事。
林见清心里那块紧紧揪着的石头稍稍落下一丝缝隙,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为自己的过度敏感和多疑感到一阵灼人的羞愧。他低下头,躲开江屿的视线,闷闷地、声音含糊地“哦”了一声。
“别想太多。”江屿看着他低垂的、露出柔软发旋的脑袋,在原地停顿了片刻,最终又添了三个字。语气依旧是那般平淡无波,却像是一颗温热的小石子,投入林见清那片混乱冰凉的心湖,勉强激起了一点微弱的、带着暖意的波澜。
说完,江屿便背好书包,没有再停留,径直转身离开了教室。
看着那个瞬间空下来的相邻座位,和江屿消失在门框处的挺拔背影,林见清心里那点刚被话语短暂安抚下去的慌乱和不确定,又如同遇雨的野草般疯长起来,蔓延过每一寸神经。他真的可以“别想太多”吗?那些无处不在的议论,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还有李老师那双深邃的眼睛……真的可以当做不存在吗?
他失魂落魄地独自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没有像平时那样和路上相熟的同学打招呼寒暄,只是深深地低着头,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隐藏起来,沿着早已熟悉的路线慢慢走着。夕阳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寂寥。
“喂!林见清!”
一个熟悉而充满活力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这片沉重的寂静,伴随着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周浩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把熟稔地揽住他的肩膀,脸上带着他惯有的、大大咧咧、仿佛永远没有烦恼的笑容。
“怎么一个人?你们家江大学霸呢?”周浩挤眉弄眼地问,语气里带着惯常的调侃。
林见清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去竞赛组了。”
“哦——”周浩拉长了声音,敏锐地仔细打量着他苍白而心事重重的脸色,渐渐收敛了脸上玩笑的神情,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跟丢了钱似的。还在为论坛那破事儿烦心?”
被周浩如此直白地一语道破心事,林见清一直紧绷的防线终于垮塌了。他耷拉着脑袋,像是被暴雨打蔫了的茄子,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沮丧,几乎要滴出水来:“周浩……你说,我和江屿……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对?是不是……很让人讨厌?”
周浩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的纠结已到这个程度,随即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力道大得让林见清忍不住踉跄了一步:“你瞎说什么呢!什么对不对,讨不讨厌的?吃他家大米了还是碍着他家Wi-Fi信号了?真是的!”
“可是……论坛上那些话,说得那么难听……还有……今天在食堂,好像有人指着我们议论……而且,李老师好像也看到了,他的眼神……”林见清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法掩饰的委屈和恐惧,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兽,“我心里很乱……”
“看到就看到呗!”周浩满不在乎地撇撇嘴,试图用轻松驱散朋友的阴霾,“论坛上那些人就是闲的!天天躲在键盘后面什么屁都敢放,你理他们干嘛?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至于李老师……”他顿了顿,摸着下巴作思考状,“老李这人吧,我觉得挺开明讲道理的,应该不至于因为这个就上纲上线找你们麻烦。顶多……私下找你们谈谈心,了解一下情况?”
但周浩这份乐观的推测并没有真正感染林见清,他依旧愁眉不展,眉头紧锁:“但是……两个男生之间这样……好像就是很奇怪啊,不符合常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是……就是特别在意他,看到他就忍不住高兴,看不到他就心里空落落地想,看到他跟别人稍微走近一点说话心里就有点说不出的不舒服……我这样……是不是真的不正常?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一口气将积压在心底许久的困惑、自我审视和深深的怀疑都倒了出来,像个在迷雾中彻底迷路的孩子,急切地需要有人给他一个明确的指向,哪怕只是一个肯定的眼神。
周浩听到这里,终于彻底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正对着林见清。他收起了脸上所有残存的玩笑神色,变得异常认真和严肃。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林见清,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直抵那颗正在不安躁动的心脏。
林见清被他这前所未有的认真目光看得有些发毛,指尖蜷缩起来,不安地动了动脚步,几乎想移开视线。
几秒钟近乎凝固的沉默后,周浩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和早已洞悉一切的了然,他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
“林见清啊林见清,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在这儿跟我装傻呢?”
他伸出手指,虚虚地点了点林见清的胸口,仿佛要戳醒他那颗混沌的心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掷地有声地说道:
“你提起江屿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亮得吓人,你自己知道吗?”
林见清猛地怔住了,像是被这句话定身了一般,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仿佛想确认那看不见的光芒。
周浩看着他这副懵懂茫然、仿佛全然不自知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更加直白和犀利,像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精准而毫不犹豫地剖开了林见清一直试图回避、模糊化、不敢深究的核心:
“别再自欺欺人了,兄弟。”
“你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在意’,也不是你瞎想的什么‘不正常’。”
“你,就是喜欢他。”
“是那种明明白白的、想跟他谈恋爱,想跟他十指相扣地手牵手,想跟他分享一切、甚至幻想未来能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喜欢!”
“这下,明白了吗?还需要我说得更直白点吗?”
“轰——!”
周浩的话,像一道终极的审判檄文,又像是一道划破厚重乌云的炽热光箭,瞬间劈开了林见清心中所有残存的迷茫、犹豫、恐惧和自我欺骗构筑的厚重壁垒!
你喜欢他。
是那种想跟他谈恋爱,想跟他手牵手,想跟他过一辈子的喜欢!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些因他而失控的心跳,那些不由自主寻找他的目光,那些渴望靠近的冲动,那些独处时隐秘的窃喜和看到他与他人亲近时酸涩的醋意,那些看到素描本上自己无数身影时的震撼,那些听到他低声说出生日愿望时的剧烈悸动……所有所有那些纠缠不清、让他困惑不安、辗转反侧的情绪,最终都指向了这个简单而纯粹、炽热而勇敢的答案。
他不是“奇怪”,也不是“不正常”。
他没有“问题”。
他只是,遵循内心的指引,喜欢上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恰好和他一样,是个男生。
仅此而已。
一直紧绷的某根弦,仿佛“铮”地一声断裂了,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松弛与清明。林见清僵在原地,感觉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最深处奔涌而出,迅速冲向四肢百骸,冲散了所有盘踞的冰冷和恐惧。他的脸颊在夕阳温暖的余晖下烧得通红,但那双原本布满迷雾和惶惑的眼睛,却像是被清凉雨水彻底洗过的天空,一点点变得清澈,明亮起来,甚至映出了点点碎金般的光泽。
他看着周浩,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情绪堵住了,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释然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如同汹涌而温暖的潮水般,彻底淹没了他。
周浩看着他脸上表情急剧的变化,从巨大的震惊,到一片空白般的茫然,再到最后的豁然开朗和眼底燃起的明亮光芒,知道这家伙终于捅破那层窗户纸,彻底开窍了。他重新用力揽住林见清的肩膀,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试图驱散这过于严肃的气氛:
“行了行了,别一副天刚塌下来又发现是虚惊一场的傻样子。喜欢就喜欢呗,多大点事儿!我看江屿那家伙,对你也不是一般的上心,明显得很。你俩啊,挺配的!”
林见清被周浩揽着,机械地跟着他继续往前走。夕阳将两人紧挨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地上。
他的心不再慌乱跳动,不再迷茫无措,被周浩点醒的那个坚定认知,像一颗沉甸甸的定心丸,又像一盏骤然点亮的明灯,清晰地照亮了他前方曾看似迷雾重重的路。
是啊,喜欢就喜欢了。承认了,反而轻松了,勇敢了。
那么,接下来呢?
他明确了自己的心意,也几乎能从江屿的举动中确认那份独特的心意。
那么,他们之间这层薄薄的、彼此心照不宣却未曾正式捅破的窗户纸,到底该由谁来率先打破?又该在何时、何地,以怎样的方式打破?
这个新生的、带着甜蜜和勇气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悄悄盘旋,带来一阵新的、令人期待又微微紧张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