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橙红色的光芒为整个游乐园披上了一层温暖的滤镜,也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连影子也在诉说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
走在前面的江屿,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身后稍慢一步的人身上,眼底映着落日余晖,像是藏了一整片温柔的海。风轻轻吹过,扬起他额前的碎发,也掀起了那一刻格外安静的心动。
他没有回头,身影在夕阳中显得有些朦胧,像是被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薄纱,边缘微微晕开,融进黄昏温柔的光线里。声音顺着傍晚微凉的清风,清晰地传到了林见清的耳朵里,那声音不高,却格外沉静,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而郑重的意味,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沉寂已久的湖面,蓦然打破了两人之间持续而压抑的沉默:
“林见清,”
林见清的心猛地一提,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声而精准地攥住了,漏跳半拍后又急促地撞击胸腔。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熊,柔软的绒毛陷进指缝,指尖微微收紧,关节处透出淡淡的白色。他屏住呼吸,等待着下文,仿佛连风也静止了片刻,空气中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凝滞的紧张。
江屿停顿了一下,目光垂落,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寂静之中积蓄着最后的勇气。然后,他缓缓地,继续说道,每个字都清晰而沉稳,像是早已在心里重复了千百遍:
“有些事……”
“……不应该开始于一场‘假装’。”
话音落下,余音散在风里。他没有等林见清回应,没有转头去看他此刻是怔愣、是失措抑或是其他什么表情,便继续迈开脚步,平稳地向前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长长的,掠过地面零星飘落的梧桐叶,显得有几分孤寂,却又透着一股异常的、不容转圜的坚定和清醒,仿佛这一步踏出,就再也不会回头。
林见清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被那句话钉住了脚步。他看着江屿渐渐远去的、被温暖夕阳勾勒出的背影,怀里紧紧抱着对方亲手赢来的、还带着阳光温度的毛绒熊,耳边反复回响着他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每一个音节都重重地敲在他的心坎上。
不应该开始于一场“假装”……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而温柔的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心中那扇一直紧闭的、躁动不安的门,让所有的困惑、期待、甜蜜和忐忑都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出口,却又带来了更多汹涌的、需要迫切厘清的问题。
江屿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未落的吻,那克制的手,和这句沉重的话语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是真的拒绝,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
摩天轮下的那句话,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埋下的种子,在林见清的心底悄然生根。接下来的几天,他感觉自己行走在一个微妙的平衡木上,一边是江屿那句“不应该开始于一场‘假装’”所带来的巨大希望和甜蜜揣测,另一边则是害怕自己过度解读所带来的忐忑不安。
江屿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依旧沉默,依旧会在给他讲题时靠得很近,依旧会在放学后自然地与他同行。但林见清总能从他偶尔停顿的笔尖,从他看似随意扫过自己却又迅速移开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与以往不同的、克制而隐晦的张力。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临近放学,教室里有些躁动,同学们都在悄悄收拾东西,低声交谈着周末的计划。
江屿被物理老师叫去办公室,似乎是关于下周竞赛培训的一些细节安排。他起身时,随手将一本厚厚的、黑色硬壳封面的素描本放在了课桌上,就放在他和林见清课桌的中间位置。
那本素描本看起来很旧了,边角有些微的磨损,是江屿偶尔会在课间或者自习课放松时拿出来涂涂画画的,林见清见过几次,但从未看清过里面的内容,江屿也从未主动展示。
教室里,前排两个男生打闹着追逐,不小心撞到了林见清的课桌。桌子猛地一晃,江屿放在桌上的那本素描本被震得滑落,“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摊开在了林见清的脚边。
林见清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到摊开的那一页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住了。他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中,指尖微微发颤,呼吸也在那一刹那凝滞。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迅速退去,只剩下胸口猛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
摊开的那一页,没有复杂的风景,没有凌乱的抽象线条,也没有任何晦涩的象征符号。
只有用铅笔细细勾勒出的、无比熟悉的侧脸轮廓。每一笔都清晰而温柔,像是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过,既轻盈又深刻。柔软微卷的头发自然垂落,眼角微微向下,是笑起来会弯成月牙的弧度。挺翘的鼻尖和轻轻合上的双唇之间,衔接得那样自然,而那总是带着点无辜意味的、微微上扬的嘴角……
更是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倒流。
——那分明是他,林见清。
而且不是一张。这一页纸上,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神态,密密麻麻又井然有序地画满了他的脸。有他咬着笔杆皱眉思考的样子,有他趴在桌上打瞌睡时露出的一小截白皙后颈,有他吃到好吃的东西时满足地眯起眼睛的瞬间,还有他毫无形象哈哈大笑时露出的小虎牙……
每一笔,每一画,都极其用心,线条流畅而准确,将他的神韵捕捉得淋漓尽致,仿佛作画的人曾无数次、无比专注地凝视过这张脸,将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印在了脑海里——每一个笑弧的扬起、每一道眉头的轻蹙,甚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转瞬即逝的温柔神情。
林见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以一种近乎疼痛的频率疯狂跳动起来。血液呼啸着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骤然收缩成眼前这一页页泛着微黄光泽的纸张。
他颤抖着手,几乎是着了魔一般,轻轻翻动了前面的页数。指尖划过纸面,像触碰一道无声的闪电。
一页,又一页。
跑步后大汗淋漓喘着气的他,发梢滴着汗水,脖颈泛着潮红,每一寸肌肉都绷着青春的生动的力量;
靠在窗边看着窗外发呆的他,侧脸被午后阳光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眼神遥远得像藏着整个秋天;
因为解不出题而懊恼地鼓着腮帮子的他,铅笔无意识地抵在下唇,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那副较真又委屈的模样几乎跃然纸上;
甚至还有他第一次给他带芒果慕斯时,那双充满期待地望着他的眼睛,明亮得如同坠入星子,睫毛的阴影都细腻得清晰可辨,仿佛下一秒就能听见他带笑的声音问:“好吃吗?”
每一幅画的角落都标注着细微的日期,有时还缀着一两句简短的话,或是一个看似随意却极其传神的速记符号。
整本素描本,厚厚的一本,从他们成为同桌后不久开始,一页页,一幅幅,几乎全是他的身影!像是无声的记录,记录着他自己都未曾留意过的点点滴滴,记录着另一个人凝视他的、漫长而专注的视角。
这不是普通的随手涂鸦。
这分明是……是……
一个清晰得让他浑身战栗的答案,如同破晓的晨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盘踞在他心头的迷雾和不确定。
江屿他……
江屿他早就……
“在看什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林见清从巨大的震撼和混乱中惊醒。
林见清猛地回头,看到江屿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在了他手中那本摊开的、画满了他画像的素描本上。
江屿脸上的表情,是林见清从未见过的。
那不再是平静,不再是淡漠,也不是偶尔流露的浅淡笑意。那是一种被猝不及防地、彻底地窥见了内心最深处秘密的……惊愕,慌乱,以及一丝迅速蔓延开的、近乎苍白的无措。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双总是能轻易看透林见清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林见清同样震惊失措的脸,以及那本无处遁形的素描本。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放学铃声恰在此时尖锐地响起,周围的同学纷纷起身,喧闹着离开教室,而他们两人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定格在了这片诡异的寂静里。
林见清看着江屿脸上那罕见的表情,看着他微微泛白的指节和几乎不敢与自己对视的、慌乱躲闪的眼神,心中那股巨大的震撼,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而滚烫的情感所取代。
是了。
这一刻,所有的疑虑和犹豫都彻底消散,如同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光照亮,显露出再清晰不过的真相。
这就是证明。
不是闪烁的眼神,不是吞吞吐吐的话语,也不是那些刻意回避的沉默——而是更深刻、更真实的东西。它比任何语言都更加有力,比所有解释都更加直白,也比一切辩白更加无可辩驳。
江屿他,喜欢他。
那种在意,早已藏在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里,藏在每一次无声的注视里,甚至早在言语未能抵达之处生根发芽。
或许,这份心意萌发的时间,远比他意识到自己的感情,还要早得多。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问“你什么时候画的”,想问“为什么画了这么多”,想问“这意味着什么”……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声带着颤抖的、低低的呼唤:
“江屿……”
这一声轻唤,如同投入沉寂湖面的一粒石子,倏然打破了某种紧绷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僵局。
江屿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是被困在风暴中的蝶,挣扎于一场无声的战争。他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在极力压制那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惊涛骇浪——那是由慌乱、羞耻、恐惧和一丝无法名状的解脱混合而成的浪潮。几秒钟后,他重新睁开眼,眼底那些翻涌的波澜已被他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近乎悲壮的平静。
他没有解释,没有否认,也没有试图夺回那本摊开的素描本——那本如同他心脏一般赤裸而脆弱的秘密。
他只是缓缓伸出手,动作甚至带着一种异样的、近乎仪式感的轻柔,从林见清僵硬而冰冷的指间,将那本承载了他所有未言之言、所有深夜独白与凝视的素描本,轻轻合上,拿起。
他的指尖在接触到牛皮纸封面的那一刹那,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触碰的不是纸页,而是自己灼热而颤抖的灵魂。
然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素描本紧紧攥在手中,仿佛那是唯一能锚定自己的实物。他转过身,步履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与踉跄,像是想要急速逃离这片刚刚揭露了他一切真相的战场。
他没有看林见清一眼。
仿佛只要一眼,便会击碎他此刻用全部意志力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
林见清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江屿几乎是逃离般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涨得发疼。
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将课桌染成温暖的橙色。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素描本纸张的粗糙触感,眼前依旧清晰地浮现着那一页页、一幅幅属于自己的画像。
那些画像,像是无声的电影画面,在他脑海中一帧帧闪过。每一个角度,每一个神态,都诉说着作画之人背后,那漫长而沉默的注视,那深藏于心、未曾宣之于口的……汹涌情感。
原来,那些他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靠近和心动,早就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得到了如此郑重而隐秘的回应。
原来,江屿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山之下,涌动着的是这样一片……为他而存在的、滚烫的海洋。
巨大的、迟来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眼眶发热,鼻子发酸。
他知道了。
他终于,确切地知道了。
林见清猛地转过身,冲出教室空荡的后门,跑到走廊的窗边。
楼下,江屿清瘦挺拔的身影正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着校门口的方向快步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寂却又决绝的意味。
他没有回头。
林见清扶着冰凉的窗框,望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着,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决心和勇气。
他知道江屿为什么离开。
他知道他需要时间去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暴露”。
但是……
林见清紧紧攥住了窗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知道了这个秘密。
他看到了那颗为他而跳动的心。
那么接下来,他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