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一声赦令,清脆而骤然地在校园中回荡,划破了夜晚一贯的宁静。原本沉寂的教学楼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各个窗口接连亮起暖黄的灯光,喧闹的人声、桌椅挪动的响声、轻快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出,逐渐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嘈杂。走廊里顿时挤满了学生,他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一天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被释放,青春的气息在灯光下流动、碰撞。
林见清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拉链一寸寸合上,每一本书的摆放都似乎格外谨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磨蹭。他的目光不时飘向窗外,夜色中的校园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纱,遥远而朦胧。自从昨晚雨中那一幕之后,他感觉自己面对江屿时总有些心神不宁。那份清晰的、无法再自欺欺人的认知,像一颗投入静湖的巨石,在他心里持续不断地漾开层层叠叠复杂的涟漪,扰乱了他一贯的从容。他甚至开始注意自己说话的语调、走路的姿势,仿佛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在被无形地审视。
江屿似乎也有所察觉。他依旧沉默,话不多,只是偶尔在林见清明显走神、笔尖停顿或者应答迟缓时,会投来一瞥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那目光沉静,却仿佛能穿透表象,看进人心里去。有时,林见清甚至觉得江屿的嘴角会微微牵动,像是在隐藏什么情绪,又或者,那只是灯光投下的错觉。
两人像往常一样,并肩走出校门,身影没入稀疏的人流。夏末的夜风徐徐吹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轻轻拂过皮肤,吹散了白日的最后一丝黏腻与燥热。天空是深邃的墨蓝色,遥远而广阔,几颗早起的星星已经迫不及待地点缀在天幕之上,像细碎的钻石,微弱却执著地闪烁着。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打烊,卷帘门拉下的声音偶尔划破夜的静谧,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仿佛在默默诉说着什么。
一路上,林见清的话比平时少了很多。他低着头,目光追逐着两人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影子,它们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乱糟糟的。他想问,想确认,想知道江屿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想知道那句“不止”究竟意味着什么,想知道昨晚伞下那一瞬间短暂的触碰和靠近,是否也只是他自己的错觉和过度解读。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出口,一个也问不出来。
可是,话一次次到了嘴边,却又缺乏勇气。他害怕。害怕万一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害怕打破现在这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亲近与默契。这种患得患失、忽喜忽忧的心情,是他十八年人生里从未有过的体验。它既甜蜜又折磨人,像一根细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心尖。
他们路过那个熟悉的街心公园。夜晚的公园很安静,只有草丛里传来的零星虫鸣,时断时续,更添几分幽谧。公园中央有一片小小的草坪,视野开阔,是附近居民晚上散步纳凉的好去处。平时他们也常常经过,却很少驻足。而今晚,公园里的灯光似乎比往常柔和,像是特意为某个重要的时刻营造氛围。
然而走到公园入口时,江屿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走累了。”他侧过头,看向林见清,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冽,像浸过泉水,“歇一会儿?”
林见清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向江屿。路灯的光线从他侧后方洒下来,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轮廓和利落的下颌线,他的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淡淡的意味。那一刻,林见清仿佛看到江屿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让他来不及捕捉。
“……好。”林见清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心脏却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江屿主动提出休息?这太不寻常了。他是不是也感觉到了什么?还是说,这只是又一次自己过度的解读?
两人走进公园,在草坪边缘的一张长椅上坐下。长椅是木制的,表面光滑,带着夜晚微凉的湿气。周围很安静,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马路上偶尔传来的、模糊而沉闷的车辆驶过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偶尔还夹杂着不知名花朵的淡淡甜香。
他们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点点距离,既不疏远,也不算亲近,正处在某种暧昧的临界点上。林见清甚至能感觉到从江屿那边传来的微弱体温,在这微凉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林见清紧张得手心有些冒汗。他仰起头,故作轻松地看着天空,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哇,今天星星还挺多的。”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能听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江屿也抬起头,望向那片浩瀚的星海。他的侧脸在朦胧的星光与远处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安静柔和,少了几分平日的冷淡疏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长椅边缘轻轻敲击,节奏缓慢而规律,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城市的灯光掩盖了大部分星光,但依旧有几颗格外明亮的星辰,顽强地闪烁着,清晰可见,如同钉在黑丝绒上的银钉。它们的光芒虽然微弱,却执着地穿透夜空,像是在守护着什么重要的秘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张力。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期待,细腻而缱绻,等待着被某个契机打破。林见清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
林见清深吸了一口气,夜晚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冷却了躁动的血液,似乎也给了他一点积蓄勇气的机会。他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了。他需要一个答案,哪怕那个答案会让他失望、让他退却。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江屿被星光照亮的侧脸上,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声问道:
“江屿……”
江屿闻声,从星空中收回目光,转过头来看向他。他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黑亮,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泉水,水面平静,却静静地倒映着林见清有些紧张的脸庞和闪烁不定的眼神。他的表情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林见清对上他的目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收缩着,悸动不已。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终于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我们……现在这样,算是很好的朋友了吗?”
问完这句话,他立刻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江屿身上,等待着他的审判。他紧紧地盯着江屿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邃的湖泊中提前读出答案的波纹。远处传来一声汽车的鸣笛,划破夜空,又迅速消散,仿佛在强调这一刻的紧张与重要。
是点头?还是给出一个更明确的定义?
江屿没有立刻回答。
他静静地看着林见清,看着他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又带着紧张的眼睛,看着他微微抿起的、透露着不安的嘴唇。公园里柔和的光线模糊了他平时略显冷硬的线条,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和了许多,也真实了许多。他的目光深邃,像是在权衡着什么,又像是在寻找最合适的措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虫鸣声,风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模糊不清。林见清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一声声,清晰而有力,撞击着他的耳膜,震得他指尖发麻。他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漫长的沉默和等待了。
就在林见清几乎要放弃,准备用干笑来掩饰尴尬,说一句“我就随便问问”的时候,江屿终于有了动作。
他并没有点头,也没有给出一个简单的“是”或“不是”。
他朝着林见清的方向,微微倾过身。
动作很轻,幅度很小,只是拉近了一点原本就不算远的距离。但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林见清瞬间僵住了,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攫住。他能清晰地看到江屿眼中闪烁的星光,能数清他微微颤动的睫毛,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压缩,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林见清能更清晰地闻到江屿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淡淡清冽洗涤剂的气息,混合着夜晚微凉的露水味;能更清楚地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和在星光下显得格外专注的眼眸,那里面仿佛藏着整片宇宙的奥秘。
江屿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深深地望进林见清的眼底,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翻涌不安的内心最深处,捕捉每一个细微的颤动。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疏离和冷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见清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认真,有探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还有一种……近乎坦然的专注。
星辉落在他眼中,碎成一片细碎而明亮的光点,跳跃着,闪烁着。
然后,在林见清因为过度紧张和期待而几乎要窒息的心跳声中,他听到江屿开口了。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更沉,像大提琴的尾音,缓缓流淌在这静谧的星夜之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真:
“林见清,”
他叫了他的全名,这三个字从他唇齿间清晰而缓慢地吐出,让林见清的心跳漏了致命的一拍。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夜的寂静,直抵林见清的心灵深处。
江屿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误地,给出了他的回答:
“你觉得,”
“我们之间,只是朋友吗?”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林见清的脑海里炸开了,绚烂如烟花,空白如雪原。
世界瞬间变得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虫鸣、风声、车流,乃至他自己的心跳,都归于寂静。只剩下江屿那句反问,和他那双在星光下深邃得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眼睛,在他整个世界里无限放大,回荡,重复播放。那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他心中那把一直紧锁的锁。
我们之间,只是朋友吗?
不是确认,而是反问。
不是肯定,而是将问题更深刻地抛回给他,带着一种引导式的、近乎挑明的意味。
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无限可能,像一道强烈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林见清心中所有的迷茫、不确定和自我怀疑!光芒耀眼,让他无所遁形,也豁然开朗。他仿佛看到了一扇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门后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全新的世界。
江屿他……他知道了!他看穿了自己那些隐秘的心思、笨拙的试探和所有的忐忑!而他不仅没有回避,没有否定,反而用这样一种方式,近乎直白地……承认了某种超出友谊的存在!这一刻,林见清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突然被人轻轻推了一把,坠入了一个充满甜蜜与未知的深渊。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震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林见清的全身。他的大脑因为过载的情绪而一片混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脸颊像被点燃了一样滚烫,甚至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沸腾,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仿佛在庆祝一个重要的胜利。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扼住了所有的语言能力。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江屿,看着他那双仿佛盛满了整个星空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照着自己呆愣而慌乱、却又掩不住欣喜的样子。星光洒在江屿的头发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让他看起来像是从梦境中走出来的人。
江屿问完那句话后,并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那双眼睛里除了认真和探究,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长椅的边缘,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平静外表下的一丝不安。
他在等他的回答。
林见清猛地回过神,巨大的喜悦和羞涩让他几乎无所适从。他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敢再与江屿那双过于洞察人心的眼眸对视,心脏却像揣了只兔子,活蹦乱跳,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可以煎鸡蛋,连耳根都红得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