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先落进睫毛,再滚到舌尖,烫得她险些松口。
那温度太像傅母灶上熬化的红糖,只是更腥,更咸,像把记忆里的甜重新煮焦。
她躺在地板的夹层里,嫁衣吸饱了潮气,颜色沉得像隔夜尸斑。木板缝窄得只够塞进一只眼——傅母的眼。
白日里那眼会笑,会挑炭火,会替她描出远山眉;此刻血丝爬满,仍固执地朝下,一寸不退,把“别出声”眨成血痂,钉进她瞳孔。
“咕……”
气管被血泡撑破的声音轻极,却像猫爪挠过铜镜,震得她耳膜嗡鸣。
荒唐。
喜堂龙凤烛还烧着,喜字没歪,新郎的蟒袍下摆沾着金粉,正蹲在她头顶,用烙铁慢慢挑开傅母的肩胛。
皮开肉绽的声响,像裁红纸,脆,却带湿意。
“昭昭,”肖世子叹息,嗓音黏得像合卺酒,“小阿九在哪?说出来,我仍让你做正妃。”
“嗤——”
白烟升起,混着肉焦的甜。傅母整个人绷成一张弓,却仍在摇头,血线顺着嘴角滴落,正落在何昭君眉心,像替她点了一颗守宫砂。
她舔了舔,铁锈味炸开,想起五岁那年高烧,傅母把红糖熬得稠稠的,吹一口,喂一口,烛影摇得满墙都是糖光。
如今糖回来了,只是换了温度。
她把熟睡的幼弟搂紧,手捂在孩子嘴上,另一手抽出凤冠金簪。
簪尖先对准地板缝,让傅母看见——看见她的退路。
缝隙之上,那双被血糊住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像回光返照,又像除夕最后一粒烟花。
傅母笑了,血花从齿缝绽开,无声地落下一句话:
——别管我,去活。
肖世子背对她们,指腹摩挲烙铁柄,耐心等一个回答。
何昭君把金簪调转,抵住自己颈侧,朝那缝隙轻轻摇头。
血珠先滚下来,与傅母的汇在一处,再分不出谁是谁。
她张口,无声,却用唇形把誓言缝进黑暗:
“娘,今日我嫁,红妆已备。”
“下一世,换我抬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接您回家。”
雪粒像铁砂,先一步抽在傅母脸上。
她啐出的那口血,落地便“嗤”地冒出一缕白烟,雪面被烫出蜂窝似的小孔,仿佛连大地都容不下这股灼烫的恨。
“呸!”白发被风撕得猎猎作响,她嗓音嘶哑,却像锈钉敲进冰层,“何家列祖列宗在上,膝下只跪天地君亲——豺狼算个什么东西!”
肖世子抬手,指尖在刀脊上轻轻一弹,“叮”一声脆响,像给这场刑罚定了调子。
“老狗。”他叹息似的开口,温柔得骇人,“先取左眼,再折四肢,骨头若响得清脆,我便赏你个痛快。”
刀尖挑破眼窝,眼球被完整剜出,尚带余温,在风里颤了颤,像一颗被强行摘下的星辰。
血珠甩成弧线,落地竟滚出一串细碎的血铃,“叮铃”轻响,给雪夜配了首鬼歌。
第二刀下去,刀背反砸膝弯,“咔”一声闷响,髌骨碎成三瓣,断口白森森支出皮肉,像一截不甘心被折断的枯枝。
傅母整个人被剧痛拍进血泥,却仍抬头,用剩下的那只眼去找暗窗——
那里藏了她奶大的孩子,藏着何家最后的火种。
“老身……不知。”
四字混着血泡,被寒风切成碎冰,一粒粒吐出来。
暗窗后,何昭君把幼弟的头按在自己颈窝,用绣着金凤的袖口死死堵住他的呜咽。
那只金凤曾被长安最烈的阳光照得晃眼,如今却被泪水与鼻涕糊成扭曲的怪鸟,狼狈地贴在她腕上。
她咬得自己腕骨“咯吱”作响,血腥味反灌进口腔,却尝不到疼——
原来恨到极致,味觉会先死,接着是心脏,最后才是眼泪。
她想起朱雀大街,自己扬鞭指人:“再看,便剜你双眼喂狗!”
如今狗未至,眼已没;喂的是她自己,一口一口咽下去,咽得胃袋生满铁锈,锈渣割喉,却连咳嗽都不敢。
风雪忽作,吹得破庙檐角铜铃狂笑,像千百个小鬼在鼓掌。
傅母最后一缕白气,被风卷到半空,又轻轻落在何昭君睫毛上,瞬间凝成一粒血霜。
她抬手去擦,指尖触到的是冰渣,不是泪——
原来天冷得连哭都被冻结,连哀悼都要省着用。
她在心里把那粒血霜磨成匕首,一笔一划刻:
肖、世、子。
剜目之仇,碎骨之恨。
血债必以血偿,命债必以命还。
——我要你活着,亲眼看你自己的眼珠滚到我脚边,我要你听自己的骨头一声一声断得比今夜更清脆。
雪越下越大,渐渐把傅母盖成一座小小的白坟,像给她最后一点体面。
何昭君松开幼弟,把他冻成紫茄的小手包进自己掌心,十指交扣,像扣住两条偷来的命。
她俯身,额头抵着额头,声音轻得只有彼此心跳能听见:
“别哭。从今天起,我们每吸一口冷气,都要收利息;每踏一步雪地,都要留债印。”
庙外,风卷雪刃,天地成磨。
她抱着幼弟踏入黑暗,背后雪地上留下两串深深浅浅的坑——
不是脚印,是尚未写完的墓志铭,
也是将来要一笔一笔讨回来的血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