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贵阳，暑气还未完全褪去，初秋的气息已在清晨的薄雾和微凉的风中悄然显露。行道树上的叶片边缘泛起淡淡的黄，像是被时间轻轻描上的金边，却仍倔强地挂在枝头，不肯轻易坠落。天空是那种介于夏日的湛蓝和秋日的灰白之间的颜色，几缕云絮懒散地漂浮着，阳光穿过时变得柔和而不刺眼。

大学城附近的街道上，学生们抱着书本匆匆而行，偶尔有几片早落的叶子被脚步带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又静静躺回地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初秋味道——混合着泥土的湿润、远处食堂飘来的饭菜香，以及若有若无的桂花甜香，尽管离桂花盛放还有些时日。

甘雎将单薄的外套又裹紧了些，从宿舍到超市的这段路，她走得很快。清晨的风钻进袖口，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件外套还是高中时买的，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起了小小的毛球，但她舍不得换。在贵阳的第三个秋天，她仍不太适应这里比家乡更加潮湿的凉意。余庆县的秋天要干燥些，阳光也更慷慨，她想起家里田里的玉米秋菜，这个时节该是金灿灿一片的茂盛着等待着秋收。

推开超市员工通道的门，熟悉的暖气和各种商品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甘雎迅速换上印有超市logo的围裙，将长发利落地扎成低马尾，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离正式上班还有十五分钟，她已经习惯了提前到岗。

“小甘，今天你负责饮料区和零食区的补货和整理，这是昨天的销售清单。”经理递过来一张单子，又补充道，“下午公司可能会有人来巡查，大家都打起精神。”

甘雎点点头，接过清单仔细看着。她的眼睛在纸面上快速移动，手指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几个销售较快的商品名。这是她在这家大型连锁超市兼职的第七个月，对每类商品的摆放位置、销售周期乃至顾客偏好都已了然于心。

上午的客流量适中，大多是附近居民和大学里的学生。甘雎推着补货车穿梭在货架间，动作轻巧而高效。她理货时有个习惯，总会将商品的生产日期朝向一致，边缘对齐，像排列整齐的士兵。偶尔有顾客询问时，她会停下手中的工作，耐心解答。

“奶奶，这种燕麦片最近在做活动，买两袋送一小包坚果。”她轻声对一位犹豫不决的老太太说，“而且它的膳食纤维含量比旁边那种高，吃了有更高的营养，比较适合老年人。”

老太太微笑着点头，说了声谢谢便拿了两袋放进购物车。甘雎继续她的工作，瘦削的背影在货架间移动，几乎不发出多余的声音。

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超市落地窗，将货架的一侧染成温暖的金色。客流量逐渐稀少，这是一天中相对清闲的时刻。甘雎正在核对饮料区的库存，忽然听到入口处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不是普通顾客那种随意散漫的节奏，而是目的明确、步伐稳健的声响。

她抬头望去，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逆着光影走进来。来人是一位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女性，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西装外套，内搭简约的黑色针织衫，深色长裤衬得双腿格外修长。她有一头微卷的深棕色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头，脸上戴着金丝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正敏锐地扫视着周围环境。

甘雎下意识地低下头，继续核对货架上的商品。余光却瞥见那双精致的皮鞋停在了饮料区附近。

“这里的货品摆放比另外几个分店整齐。”一个温和但清晰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带着专业的评估意味。

超市经理不知何时已赶过来，略显紧张地站在一旁：“阳经理，您今天怎么亲自来了？应该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准备——”

“临时决定的，不用特别准备。”被称为阳经理的女性微微抬手，打断了经理的话，“我就是顺路来看看。上个月的销售报表我看了，这家店的饮料类商品周转率比平均高出百分之十五，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经理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对方会问得这么具体。这时，甘雎正将最后几瓶果汁补上货架，按照口味和糖度重新调整了排列顺序。

阳雨因的目光落在甘雎身上，注意到她补货时不仅检查了生产日期，还将几瓶即将到期的商品移到了前排。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那个员工，”阳雨因朝甘雎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她一直负责这一区吗？”

经理连忙点头：“是，甘雎在这里兼职大半年了，很认真。”

阳雨因没有回应，而是径直走向甘雎。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让甘雎下意识地转过身，双手不自觉地握在一起。

“你好，能问问这些饮料你是怎么分类摆放的吗？”阳雨因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甘雎愣了一下，轻声回答：“按糖度从低到高排列，无糖和低糖的放在中间视线高度，因为最近健康意识强的顾客比较多。果汁类按酸度排列，儿童喜欢的口味放在下层，方便他们拿取。”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季节性的饮品，比如现在初秋，柚子茶和暖饮我会放在显眼位置。”

阳雨因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很了解顾客心理。那如果我想提高功能性饮料的销量，你有什么建议？”

问题超出了普通员工的职责范围，但甘雎只是思考了几秒，便轻声说道：“可以把它们放在运动器材区附近，或者结账区的小货架上。很多健身的人会忘记买，但看到了可能会顺手拿一瓶。”她指了指远处的货架，“而且不同功能要分开，提神的和补充电解质的顾客群体不太一样。”

阳雨因点了点头，目光在甘雎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和显然已经穿了很久的帆布鞋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你叫什么名字？”她问，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闲聊。

“甘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甘雎...”阳雨因重复了一遍，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这名字有趣。甘甜的甘，雎鸠的雎？‘关关雎鸠’的雎？”她微微歪头“很好听的名字，这边你可以叫我小阳姐，我会经常来这里视察”

甘雎惊讶地抬起头，这是第一次有人正确说出她名字的出处。大多数人都误以为是“鞠躬”的“鞠”，或是直接问她“哪个ju”。

“是的，小阳姐”她轻声确认，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明亮。

“那我叫你小橘子好了，”阳雨因笑着说，“甘橘，甘橘，乖乖的小橘子。真好啊”

这个昵称让甘雎耳根微红，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再次低下头。阳雨因似乎被她的反应逗乐了，但很快恢复了专业的神情，转向经理交代了几句关于货架调整的事项。

然而交代完后，她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又回到甘雎身边，状似随意地问：“你是附近的学生？”

“贵阳理工的，大三。”甘雎回答，手里无意识地整理着已经十分整齐的货架。

“一边读书一边工作，不容易吧？”阳雨因靠在旁边的货架上，这个姿势让她显得不那么高高在上。

甘雎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还好，习惯了。”

两人之间沉默了几秒，阳雨因环视四周，忽然问：“你对超市的整体运营有什么观察吗？任何方面都可以，就当随便聊聊。”

这显然不是“随便聊聊”的问题，但甘雎想了想，还是小声说道：“下午三点到四点客人最少，可以安排盘点或深度清洁。生鲜区傍晚的折扣标志可以更明显些，很多学生会那个时间来买打折菜。还有...”她顿了顿，“自助结账机有时候会卡住，如果放个简单的操作说明在旁边，可能能减少顾客叫帮忙的频率。”

阳雨因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她的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甘雎身上，没有审视的压迫感，更像是一种鼓励。

“你考虑得很细致。”她最终评价道，然后看了看手表，“我得走了，今天谢谢你。”

甘雎轻声说了句“不客气”，看着阳雨因转身离开。那高挑的身影在货架间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超市入口的光亮中。

下午的工作如常进行，只是甘雎偶尔会想起那个被称为“阳经理”的人，想起她温和却犀利的目光，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昵称——“小橘子”。她几乎已经忘了，在家乡，自家的橘子林成熟时，母亲也曾这样唤过她。

临近下班时，经理突然找到她，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小甘，公司决定给你加薪，从这个月开始，每月多六百。”

甘雎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阳经理特别提到的，说你工作效率高，对商品和顾客需求了解透彻。”经理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干。”

六百元。对有些人来说可能只是一顿饭钱，但对甘雎而言，这意味着下个月可以多还一些助学贷款，或者给家里寄去多一点，让妈妈不必那么辛苦。她的鼻子忽然有点酸，连忙低下头，轻声说了句“谢谢经理”。

下班后，甘雎换回自己的衣服，在员工储物柜前整理物品时，发现柜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精致的纸袋。她疑惑地打开，里面是几袋全麦面包和一小盒水果，还有一张简洁的便签：

“补充能量才能更好思考。——阳雨因”

太阳雨啊，怪不得语气那么温柔舒适

便签上的字迹流畅有力，最后一笔微微上扬，如同写字人给人的感觉——温柔中带着飒爽。

甘雎抱着纸袋站在原地，超市的荧光灯已经暗了一半，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幽幽地亮着。窗外，初秋的夜晚来得比夏日早些，天空是深靛蓝色，几颗星星已经隐约可见。

她将面包小心地放进背包，走出超市。夜风比清晨更凉，她裹紧外套，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落叶飘到肩头，她也只是轻轻拂去。

回到宿舍时，室友们还没回来。甘雎将面包拿出来，拆开一袋，小口小口地吃着。全麦的香气在口中弥漫，不太甜，但很扎实。她想起阳雨因问她的那些问题，想起那双认真倾听的眼睛，想起“小橘子”这个称呼。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那位阳经理对每个员工都这样关心。但无论如何，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像初秋里意外的一缕暖阳，照进了她按部就班、精打细算的生活。

甘雎吃完面包，将包装袋仔细折好，放进垃圾桶。她打开课本，开始今晚的学习。窗外的月亮渐渐升高，清冷的光透过玻璃洒在书页上，将上面的字迹照得清晰可见。

另一个城区里，阳雨因刚结束一场视频会议。她站在别墅二楼的阳台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贵阳的夜晚总是雾气朦胧，灯光在雾中晕开，像一幅未干的水彩画。

她想起今天在超市遇见的那个女孩——甘雎，小橘子。那双眼睛里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和谨慎，也有着不易察觉的聪慧。在询问她问题时，阳雨因能感觉到对方不仅仅是在回答问题，而是在真正地思考、观察、分析。

公司里有很多这样的年轻人吗？她不禁想。那些一边肩负生活重担，一边努力向前的人，是否都拥有这样坚韧而细腻的品质？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明日行程。阳雨因扫了一眼，回复了几个指示，然后将手机放在一旁。茶已经凉了，她却没有回屋的意思。

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过，院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阳雨因忽然想起什么，拿起手机给超市经理发了条信息：“明天把你们员工超市所有的排班表发我一份，不要让他们知道。”

她想，或许可以再多观察一下这些特别的如“小橘子”一样的员工。在这个世界上，努力的人很多，但兼具努力与智慧的人，总是值得更多机会。

夜色渐深，城市并未完全沉睡。超市的霓虹灯已经熄灭，但甘雎宿舍的灯还亮着；阳雨因书房的灯也还亮着，两人都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前行，像两颗暂时交汇后又分离的星辰。

而初秋才刚刚开始，这是一个适合改变和收获的季节。橘子将从青涩转为金黄，就像有些相遇，虽不起眼，却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散发出意想不到的甜美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