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去我的那一天

一种神秘病毒席卷全球，感染者会逐渐失去所有记忆，

最后变成一张彻底的白纸，毫无痛苦，只是静静等待被世界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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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又开始下了。不是那种噼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的雨，是灰色的，黏腻的，像一张湿冷的蛛网，罩着整个城市。李锐把窗关严，那点微不足道的雨声还是透了进来，嗡嗡地，在耳蜗深处盘旋。他走到客厅，妻子李琳正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本厚厚的相册，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他们站在大学门口，笑得没心没肺，阳光刺眼。

“看，这是咱们毕业那天，”李琳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让李锐心头一紧的、过分专注的神采，“你穿着那件傻乎乎的印着‘未来可期’的T恤，还记得吗？王胖子他们起哄，把你抛起来，结果没接住，摔了个屁墩儿！”

李锐扯了扯嘴角，走过去挨着她坐下。照片上的自己，咧着嘴，露着一口白牙，确实有点傻气。但他不记得那件T恤了，也不记得摔屁墩儿的细节。他只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晒得头皮发烫，还有李琳扎着的马尾辫，扫过他脸颊时，带着洗发水的淡香。其他的，都模糊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记得，”他轻声说，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单薄衣衫下骨头的轮廓，“怎么不记得。”

李琳满足地靠进他怀里，继续翻着相册，指着一张张照片，讲述着里面的故事。去桂林的竹筏上他差点掉进水里，第一次下厨把锅底烧穿，女儿小溪出生时他抱着那团小肉疙瘩手都在抖……她的声音轻柔，带着笑意，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李锐听着，偶尔点头，附和几句。他记得那些事件的轮廓，大概的时间地点，但李琳口中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色彩和情绪，像是被什么东西漂白了，只剩下灰白的剪影。

他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锁屏是他和李琳还有小溪去年在公园拍的合影。那时小溪刚考上大学，笑得见牙不见眼。他记得那天风很大，吹乱了她们的头发。但现在，他看着照片里自己脸上的笑容，却有点想不起来，当时是因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了。是因为女儿的话？还是因为妻子靠在他肩头的重量？

这种细小的、持续的流失感，像墙角渗出的湿气，无声无息，却无法忽视。电视里偶尔还会播报关于“静默空白”病毒的消息，感染率还在缓慢爬升，没有特效药，只有一些所谓的“记忆巩固训练”。专家在屏幕上语气平稳地建议，多回忆，多记录，保持情绪稳定。李锐关掉了电视。房间里只剩下李琳翻动相册的沙沙声，和窗外永无止境般的雨声。

他站起身：“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做。”

日子还是照常过。李锐每天准时上下班，处理那些越来越显得无关紧要的文件。办公室里越来越安静，同事间的闲聊少了，偶尔有人请假，就再也没回来，大家的反应也都很平淡，像是默认了某种必然的结局。他更加努力地把精力投注在家里，检查水电煤气开关的次数越来越多，把李琳每天要吃的维生素分装在小盒子里，贴上标签。他开始写日记，不是记录心情，而是记录事实：今天几号，星期几，天气如何，和李琳一起做了什么，小溪打电话回来说了什么。黑色的钢笔字，工工整整，填满一行又一行空白。

但空白，终究是从内部蔓延开来的。

那是一个周六的早晨，阳光难得地驱散了连日的阴霾。李琳心情很好，哼着歌在阳台上浇花。李锐在书房整理旧物，翻出了一个蒙尘的盒子，里面是一些更老的照片和信件。他拿起一张边角卷曲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一个简陋的院门口。

“小锐，来看！”李琳端着水壶走进来，脸上洋溢着光彩，“你猜我刚想起什么了？你小时候养的那只大黄狗！叫……叫‘阿黄’对不对？你偷了家里腌的腊肉去喂它，结果被你爸追着满院子打！”

李锐看着照片，又抬头看着妻子兴奋的脸。他的手指捏着照片边缘，微微用力。阿黄。他记得有一条黄狗，很温顺，总跟在他屁股后面。但他不记得它叫什么名字了。偷腊肉？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具体的情景，父亲愤怒的脸，奔跑时的心跳，全都模糊一片。

他张了张嘴，想说“是啊，阿黄”，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看着李琳，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茫然。一种冰冷的恐惧，悄无声息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不是为自己，是为她。

她记得那么清楚，他的过去，她的过去，他们共同的过去。她是一座宝藏，而他在一点点丢失打开宝藏的钥匙。

他最终只是笑了笑，把那张黑白照片递给她：“这张……我有点记不清了，是外婆家隔壁的孩子吗？”

李琳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嗔怪地拍了他一下：“什么呀！这是你表妹小芬啊！你小时候还老欺负人家，抢她糖吃，忘了？”

表妹小芬。李锐在记忆里搜寻着，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连五官都拼凑不齐。

“哦，对，小芬。”他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

李琳没有察觉，或者说，她选择不去察觉。她兴致勃勃地继续回忆着关于表妹小芬的趣事，声音轻快。李锐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窗外。阳光很好，但他觉得冷。那层毛玻璃，好像更厚了。

遗忘的进程，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先是某个早晨，李锐发现李琳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两把牙刷，一脸困惑地看着他，问：“哪一把……是我的？”

然后是在常去的超市，她站在货架前，看着琳琅满目的洗发水，眼神空洞，迟迟无法做出选择。

她开始忘记关火，烧干了几次锅。她有时会叫错他的名字，喊出一些他完全陌生的称呼，可能是她早已故去的长辈，或是童年玩伴。

她翻看相册的次数越来越多，但眼神里的光彩却在逐渐黯淡。她指着照片问：“这是哪里？”“这个人是谁？”“我们当时……在笑什么？”

李锐一遍遍地回答，耐心地，细致地，把那些她曾经鲜活地讲述给他的故事，再转述给她听。他帮她梳头，动作轻柔，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他牵着她的手在小区里散步，告诉她哪棵玉兰树是他们一起种的，哪条长椅他们常来坐。他播放她最爱听的老歌，她有时会跟着哼唱几句，但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飘向远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的身体还在，温顺地接受着他的照顾，但那个装载着“李琳”所有记忆和情感的容器，正在无可挽回地空下去。

有一天傍晚，夕阳把客厅染成一片暖金色。李琳安静地坐在摇椅里，看着窗外。李锐坐在她身边的小凳上，削着一个苹果。长长的苹果皮垂下来，一圈一圈，连绵不断。

忽然，李琳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清澈得像一汪初生的泉水，里面没有任何杂质，也没有任何过往的沉淀。她看了他很久，然后微微歪着头，用一种纯粹是好奇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轻声问：

“你是谁？”

李锐削苹果的动作顿住了。水果刀锋利的边缘，在夕阳下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他看着那双曾经盛满了他们一生故事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陌生的疑惑。

那一瞬间，万籁俱寂。时间、空间、所有的声音，连同他胸腔里那颗跳动的东西，都凝固了。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铁锈的味道，艰难地穿过喉咙。他放下刀和苹果，伸出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微凉的手。

他看着她空白一片的眼睛，努力地，扯动脸上已经僵硬的肌肉，露出一个他所能做到的、最温和的笑容。

“我是李锐。”他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暖意，尽管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那平稳的声音下寸寸碎裂，“你的丈夫。”

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了一下，对这个答案，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反对。只是任由他握着她的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一片绚烂的落日余晖，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讯息。

李锐维持着那个笑容，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窗外的金色渐渐褪去，灰蓝色的暮色弥漫进来，悄无声息地，填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就这么坐着，握着一只冰冷而陌生的手，坐在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里。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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