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市,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迎接黎簇的不是温暖的慰藉,而是父亲劈头盖脸的怒斥和难以掩饰的、混合着担忧与失望的审视。他背上的“纹身”成了父子之间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任何解释在“沙漠遇险”的苍白借口面前都显得徒劳。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返校,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煎熬。
踏进校门的那一刻,黎簇就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他消失的这段时间,早已在闭塞的校园里发酵出了各种离奇的传闻——打架斗殴重伤住院?惹上黑社会跑路了?甚至还有更不堪的猜测。
如今,他带着一身还未完全消退的伤痕(尽管用长袖校服遮掩)和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死气沉沉的疲惫感回来,立刻成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窃窃私语如同潮湿的霉菌,在走廊、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滋生。
“看,黎簇回来了……”
“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神好吓人。”
“听说他在外面混,背上还纹了东西……”
“真的假的?看着不像啊……”
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带着恶意的低语,像冰冷的潮水,不断冲刷着黎簇本就敏感的神经。他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尽快缩回自己的座位,缩回那个可以暂时隔绝视线的角落。
然而,麻烦总会主动找上门。
课间休息,他正望着窗外发呆,试图将脑海中那些混乱的、属于古潼京的记忆碎片驱散,几个平时就喜欢惹是生非的男生互相推搡着,围到了他的课桌旁。为首的还是那个曾经在球场上挑衅过他的高个子。
“哟,黎簇,好久不见啊?”高个子男生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道,一只手不客气地拍在他的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听说你出去‘历练’了一番?给我们讲讲呗,都经历了什么‘大事’?”
周围的同学立刻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看热闹的兴奋。
黎簇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攥紧,指甲陷进掌心。他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道:“没什么好讲的。”
“没什么好讲的?”另一个男生嗤笑一声,“那你这一身伤怎么回事?还有,”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下流的揣测,“听说你纹身了?纹的什么?该不会是哪个妞的名字吧?给我们看看呗?”
说着,那人竟然伸手想去拉扯黎簇的校服后领!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衣领的瞬间——
黎簇猛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没有预想中的惊慌或怯懦,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寂,像是两口毫无生气的古井。他就那样直直地、没有任何情绪地看着那个伸手的男生。
那男生被他看得动作一僵,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竟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那双眼睛……太不对劲了!不像是一个高中生该有的眼神!
“拿开你的手。”黎簇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淬了冰碴的质感。
那男生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脸上有些挂不住,色厉内荏地嘟囔了一句:“拽什么拽……”
高个子男生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众目睽睽之下不能退缩,他强撑着气势,用力推了黎簇的肩膀一下(恰好推在他受伤未愈的那边):“跟你说话呢!聋了?!”
肩膀传来一阵刺痛,黎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但他依旧稳稳地坐着,目光从那个退缩的男生,移到了高个子脸上,依旧是那片令人心悸的沉寂。
他没有还手,甚至没有露出吃痛的表情。只是那样看着对方,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蹦跶的虫子。
这种无声的、冰冷的对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具压迫感。高个子男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周围的起哄声也渐渐小了下去。气氛变得诡异而尴尬。
“干什么呢!都回自己座位去!”班主任严厉的声音及时响起,打破了这凝滞的局面。
那几个男生如蒙大赦,悻悻地散开了,但看向黎簇的眼神里,除了原有的轻蔑,更多了一丝忌惮和……不解。
黎簇缓缓低下头,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桌下那只紧紧攥着的、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学校的风波,不会因为一次对峙而平息。
流言蜚语依旧在流传,好奇与排斥的目光无处不在。数学课上,老师讲的函数图像在他眼前扭曲,仿佛变成了古潼京墙壁上那些诡异的数字序列;历史课上,关于古代文明的讲述,会让他不受控制地联想到那些穿着不同年代服饰的研究员……
他坐在熟悉的教室里,却感觉自己像个孤岛,被一片无法理解的、喧嚣的海洋所包围。
所谓的回归日常,只是一层薄薄的、一捅就破的假象。
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在学校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悄然酝酿。筱雅在隔壁班,偶尔在走廊相遇,她会投来询问的眼神,黎簇只是微微摇头。
有些伤口,无法示人。有些孤独,只能独自承受。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那个因为一道数学题而窘迫脸红的黎簇,已经死在了那片吃人的沙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