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颠簸。
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水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肩胛处传来的、撕裂般的剧痛狠狠拽回深渊。耳边是引擎单调的轰鸣,身体随着车辆的行驶在不规则地晃动,每一次颠簸都像是用钝刀子在他的伤口上反复碾压。
黎簇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他发现自己蜷缩在一辆越野车的后座,手脚没有被捆绑,但浑身虚脱,连动一动手指都异常艰难。车窗被深色的贴膜覆盖,只能隐约看到外面飞速后退的、千篇一律的黄色沙丘。
前排坐着两个沉默的男人,正是苏难的那两个手下,如同没有感情的雕塑。苏难本人并不在车上。
他被汪家带走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透了他昏沉的意识,带来一种刺骨的清醒。
筱雅……她怎么样了?苏难有没有遵守那该死的“承诺”?王盟那个废物能不能护住她一点点?
担忧和恐惧如同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这动作再次牵扯到肩上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前排的司机从后视镜里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不能慌。
黎簇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
他回想起苏难那双看似慵懒、实则充满算计的浅褐色眼睛,回想起她提到“吴邪”和“古潼京秘密”时的语气。汪家抓他,不是为了杀他,至少现在不是。他们想要的是他脑子里的东西,是他背上那幅图所连接的那个恐怖真相。
这就是他的筹码。虽然微小,但确实存在。
而他,恰好拥有一些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或者知道得并不完整的信息。
古潼京深处那庞大的信息洪流虽然几乎冲垮了他的精神,但也留下了许多破碎的、未被完全理解的片段。那些穿着不同年代服饰的研究员,那些疯狂的实验记录,那些关于“共生”、“进化”和“失控”的嘶喊与低语,还有那个巨大的、由能量和混乱意志构成的七指虚影……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对于汪家这样的组织来说,或许具有极高的价值。
而他背上的七指图,此刻虽然沉寂,却像是一个独特的接收器,在某些特定条件下,或许还能与那片被掩埋之地产生某种微弱的共鸣。这也是苏难暂时留他性命的原因。
他必须利用好这个信息差。
车子似乎驶上了相对平坦的路面,颠簸减轻了些。黎簇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假装因为虚弱和疼痛而昏睡,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他不能表现得过于顺从,那样会显得没有价值,也容易引起怀疑。但他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抗拒,激怒这些毫无人性的家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他需要表现出一种复杂的、符合他年龄和经历的状态——恐惧、愤怒、但又带着一丝被卷入巨大谜团后产生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求知欲和……被“特殊选中”后微妙的心理变化。
他在脑海里反复推敲着,筛选着哪些信息可以似是而非地透露一点,哪些必须死死守住(比如筱雅可能已经安全逃走的猜测,比如他对吴邪计划更深层次的怀疑),哪些甚至可以真假参半地编织,用来误导对方,为自己争取时间和机会。
过了不知多久,车子缓缓停下。
车门被拉开,刺眼的阳光和干燥的热风瞬间涌了进来。一个男人粗鲁地将他从车里拽了出来。黎簇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他用手捂住依旧作痛的伤口,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虚汗,这副虚弱不堪的样子倒不完全是装的。
他抬眼打量四周。这里似乎是一个位于沙漠边缘的、废弃的小型补给站,几间土坯房孤零零地立着,远处能看到模糊的山脉轮廓。比起古潼京,这里至少有了人烟活动的痕迹,但也意味着看守可能更加严密。
他被带进了最大的一间土坯房。里面经过简单的收拾,摆放着一些简陋的家具和通讯设备。苏难正坐在一张旧木桌后,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金属打火机,看到他进来,抬了抬眼。
“看来你恢复得还不错。”苏难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黎簇靠在门框上,微微喘着气,没有回答,只是用带着戒备和一丝桀骜的眼神看着她。
苏难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将打火机“啪”地一声合上,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他受伤的肩膀和后背的位置,仿佛能穿透绷带,看到下面的七指图。
“那么,”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了。关于古潼京,关于你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
黎簇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他知道,考验开始了。
他垂下眼睑,像是在抵抗,又像是在回忆,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信了的迷茫与恐惧:
“那里……很吵……很多声音,很多画面……像是很多人的记忆碎片,挤在我的脑子里……”
他刻意描述得混乱、模糊,符合一个初次接触庞大信息流的高中生应有的反应。但他小心翼翼地,在那些看似无意义的碎片中,夹杂了一两个从研究员意识里捕捉到的、关于“能量频率”和“意识连接阈值”的、相对专业的词汇。
他看到苏难在听到这几个词时,眼神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
有效果。
黎簇心中微定,但不敢有丝毫放松。他继续“艰难”地回忆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描述那恐怖的七指虚影,但隐去了其可能具备的某种“活性”和“侵蚀性”,只强调其庞大与混乱。他提及那些实验记录,但将关键的目的和结果模糊处理。
他像一个被迫交出口供的囚犯,看似在吐露信息,实则始终握着最关键的那几张底牌,同时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的反应,评估着每一条信息的价值。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比他在地下逃亡时更加疲惫。他不仅要对抗身体的伤痛和虚弱,还要在精神的钢丝上保持平衡。
苏难偶尔会插话问一两个关键问题,语气依旧平淡,但黎簇能感觉到那平淡下的锐利。他谨慎地回答,或者用“记不清了”、“太混乱了”来搪塞。
当苏难问及吴邪的具体计划时,黎簇更是表现得一无所知,只强调自己是被强迫的,是被利用的棋子,甚至流露出对吴邪的怨恨——这倒有七八分是真心的。
这场无声的博弈在简陋的土坯房里进行着。阳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黎簇不知道自己的表演能骗过苏难多久,也不知道筱雅此刻是否安全。
他只知道,他必须利用好这短暂的信息优势,像沙漠中渴求水分的旅人一样,从这场危险的对话中,榨取每一丝可能存在的生机。
自救之路,漫长而黑暗。而他,正学着在黑暗中,谨慎地迈出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