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雪

阿姐转醒之际，马车已碾过青石板路，远远便望见街口那座挂着‘润家商行’鎏金牌匾的宅院——朱漆大门两侧不似官邸那般立石狮子，反倒摆了两尊玉雕的聚宝盆，盆沿还缠着鎏金锁链。门楣下悬着三盏琉璃灯，灯穗上坠着细小的珍珠，都是自家商行贩售的上等货。

我轻轻晃了晃阿姐，见她仍未转醒，便掀开车帘——马车已缓缓停在宅门前。我俯身，一手托起阿姐的颈，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从车中抱下。阿姐身子纤瘦，很轻，我多年习武，抱起她毫不费力。门外的小厮见我走来，将门打开。我边走边朝里喊：“爹、娘，我们回来了！”

我往院子走着，爹迈着两条腿朝我们跑来，可没一会儿，他看清我怀中的人，焦虑和不安立刻漫上脸：“小玖怎么了？快！快去请郎中！小秧，我来抱你阿姐。”没等我开口，爹的手已经伸到面前。

“爹，不妨事，阿姐没事，她只是睡着了。”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在他再三确认下，才缓缓退开。爹娘对阿姐的宠爱，我是看在眼里的——尤其是阿姐亲生母亲离去前几年，这份宠爱便愈发深厚。阿姐只随口说一句想吃烧鸡，爹当日便买来十份精心烹制的烧鸡供她吃；阿姐出嫁那日，她的嫁妆堆满了将军府的院子，院中仆从都不知从何搬起，她的婚轿据说还是林将军在成亲前，托手艺最精湛的喜轿师傅制作而成。一时之间，阿姐成了人人艳羡的对象……

我的阿姐，本就值得这天下最好的东西。我将阿姐轻柔放在榻上，盖好被，这时她睁开一只眼偷偷看我。目光相对瞬间，她只好睁开另一只眼，我假装带着些责问的语气：“阿姐，你竟是早就醒了？”

她似在回忆，然后缓缓道：“也算不上早，在你抱我下马车那时吧。”她似在自问自答。

“这还不算早？”我震惊地瞪着眼看她，阿姐却一本正经：“那怎算早呢？你既已抱我下来，倒也免我走了。”

“好好好。”我叹了口气，“但你真不让爹省心，方才爹多担心。”

阿姐吐了吐舌头，将头往一边歪：“我才不像你小孩子心性，你当爹爹怎么放心走的？当然是我和爹爹心有灵犀。”她得意的模样让我语塞，半晌才憋出一句：“行，把我当傻子。”

我撇撇嘴又点点头，她浅笑着，一双手慢慢攀上我的肩膀，猛地抱住我：“小秧，好小秧，别气。前几日我在最好的铁匠铺为你定做了一把上好的剑，算算日子再过几日便会送来，到时你定欢喜。”

听见这话，我才重新展笑意，扬了扬下巴：“既然阿姐如此有心，我便免为其难收下吧。”阿姐走到我身前，微微俯身：“多谢小秧大人宽宏大量。”我看着笑容满面的阿姐，朝她挥挥手：“免礼免礼。”触到阿姐的目光，我最终还是笑了——我和阿姐都笑弯了腰。最幸福的时光，不过是和家人相处的每时每刻罢了。

用晚饭时，我才发觉今晚的饭菜格外香：香酥鸭、翡翠羹、玉龙香酥、莲子粥……这些都是阿娘最擅长做的。家中虽有厨子，但遇贵客才会做满桌饭菜招待，为显诚意，桌上每一道菜都必经阿娘之手。我正愣神，一个熟悉至极的人影出现在门口，阿娘紧随其后，奶奶笑着朝我和阿姐招招手：“快来，奶奶的心肝宝贝，让奶奶好好看看你们。”

“奶奶！”我和阿姐快步朝门口走去，一人一边扶住奶奶。阿姐道：“奶奶，回来怎么也不先来看我们？看来我们都不是你最疼爱的孙儿了。”

奶奶爽朗地笑了，一双粗糙的手拉起阿姐的手，用手心轻拍阿姐的手背，宠溺道：“我就你们两个孙儿，我不疼爱你们，疼爱谁呢？听你阿爹说你们刚从九州回来，路上一定没歇息好，这不想着趁你们歇息时多做几道你们爱吃的菜。”阿姐弯了弯唇，轻靠着奶奶：“我就知道奶奶最疼我们。”奶奶柔和的目光轻轻落在阿姐身上，阿娘端着最后一道菜走到门前：“快，都来吃饭吧。”

阿娘又看看奶奶身边，疑惑道：“怎么不见小秧？”奶奶和阿姐看了看身旁，却发现空无一人——我正欲倒杯水来充饥，就见她们四人齐齐望向我，倒水的手僵在半空，我讪讪地笑了笑：“实在是饿了。”

奶奶走进屋，先对阿娘和阿爹说：“这孩子，饿了也不言语，都进来坐下吃吧——再不吃菜都凉了，别把孩子饿坏了。”

阿姐坐在我身边，笑意荡漾在她的眼角，她伸手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你呀，饿了也不吭声，偏要跑过来喝水。”

说话间，人已经聚齐在桌旁。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我心里暖得发慌。

阿娘一手拿碗、一手执勺，慢慢把汤盛进瓷碗里，先递到奶奶面前：“娘，您快尝尝，这汤炖了整整一个时辰，鲜着呢。”

奶奶笑着接过来，用小勺舀了一勺慢慢喝下，抬头望着阿娘笑：“你的手艺还是这么好，炖的汤总这么合我口味。”

阿娘一边继续盛汤一边应：“那您多吃点。”没一会儿，每人手里都捧上了阿娘盛的汤。

奶奶还不停往我和阿姐碗里夹菜，碗里的菜堆得像小山。

起初夹来的我都吃了，后来实在饱了，碗里的菜却不见少。我刚想说“奶奶我吃不下了”，阿姐先开了口，却被奶奶打断：“孩子，再多吃些，太瘦了容易染病。奶奶许久才来一趟，到时候你想吃都吃不上了。”

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看着碗里的菜，和阿姐面面相觑……

“终于吃完了！”我和阿姐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径直栽倒在榻上。

阿姐忽然转过身，轻声说：“我明日就得回将军府了，你要是在家待得闷，便来将军府寻我。”

我轻轻抱了抱她：“阿姐，你要是常回家就好了，这样就能日日陪我。”

阿姐轻拍我的背：“小秧，你长大后会明白的，除了亲人，还会有人陪你过一辈子。”

这话像石子落进我心里，漾开细碎的涟漪……

半夜睡不着，我披了件衣裳下床。

宅院里四处亮着灯，不算暗，可我还是提了盏灯——雪又落了，悠悠地飘在梅花枝上，也落在灯盏边。

忽然听见墙边窸窸窣窣的响，我提着灯慢慢走近，就见一只雪白浑圆的鸟从墙洞钻进来，是白舟。

“白舟。”我唤了它一声，把它从地上揪起来，它却扑棱着爪子在空中乱舞。

我笑着问：“墙院又不高，你怎么非要钻洞进来？”

听见我的话，它明显怔了怔，随即迅速从我手中挣脱出来，缓缓的如同落雪一样，落在了我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