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当路德被带到依恩·克莱斯特面前时，已是后半夜。地点并非庄严的教堂或审判庭，而是依恩在城内的一处私密宅邸的书房。这里与外界的肮脏混乱截然不同，充满了冷冽的秩序感。墙壁是冰冷的石灰色，书架高耸入顶，摆满了皮革封面的厚重典籍，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熏香和旧羊皮纸的味道，一如依恩本人给人的感觉。

依恩·克莱斯特坐在一张宽大的、由暗色木材雕刻而成的书桌后，依旧穿着那身象征身份的紫色主教常服，只是卸去了厚重的斗篷。及腰的黑色直发如同光滑的绸缎，披散在身后，几缕发丝垂落在他白皙的脸颊旁。他正低头翻阅着一份文件，修长的手指偶尔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立刻抬头。

路德被两名“净街者”带到书房中央，然后那两人便无声地退了出去，关上了厚重的木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路德站在哪里，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破烂的衣服沾着污渍和干涸的血迹，与这间书房格格不入。他看着书桌后那个年轻、精致、却散发着无形压力的身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如履薄冰”。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试图从那冰蓝色的眼底挤出一丝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却发现肌肉有些僵硬。

“克莱斯特大人……”他开口，声音因之前的搏斗和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依恩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冻泉，缓缓落在路德身上。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只是平静地、如同审视一件物品般，从头到脚扫视着他狼狈的模样。

那目光比任何斥责都更让路德感到难堪和……心悸。

“我假设，”依恩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奇异的平静，却比窗外的夜风更冷，“你有一个……足以解释今晚这场彻头彻尾的失败，并且能让我暂时不把你交给审判庭刑讯室的理由，奥德里克。”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每一下，都仿佛敲在路德的心脏上。

“比如，达米安·法克纳为何会早有准备？你安插的‘钉子’为何集体反水？以及……我最忠诚的‘猎犬’，为何不仅没能咬住猎物，反而差点被猎物撕碎，最终需要我的人来替你收拾残局，却依旧让最主要的目标……逃之夭夭？”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路德最不愿面对的失败之处。路德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知道，依恩的平静之下，蕴藏着何等可怕的风暴。他必须给出一个交代，一个能保住性命，甚至……可能挽回些许局面的交代。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冰蓝色的眼睛对上了那双灰色的深渊。

“大人，”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带着那种该死的、挑衅般的磁性，“计划确实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偏差。达米安比我们想象的更狡猾，他似乎……早就对我产生了怀疑。”

他快速地将今晚的经过，有选择地、略加修饰地叙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达米安的反陷阱布置和那三个“钉子”的背叛，隐去了自己最初被发现可能源于疏忽的细节，并将自己追踪伊登、与达米安搏斗的过程描绘得更加英勇和尽力。最后，他提到了维尔德执事的“及时”出现，以及伊登最终被控制的结果。

“……所以，虽然达米安跑了，但伊登·哥特弗里德已经落入我们手中。这至少打断了达米安的一条臂膀，并且，我们有了一个可以深挖下去、彻底搞垮他和他组织的突破口。”路德试图将结果引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依恩静静地听着，灰色的眼眸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直到路德说完，他才微微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绝非笑容。

“所以，你的价值，就体现在……帮我抓住了我本来就能抓住的伊登·哥特弗里德？并且，还顺便让我损失了十二名精锐的‘净街者’，以及暴露了维尔德这张暗牌？”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话语里的讥讽与寒意，几乎能将空气冻结。

路德感到后背渗出了冷汗。他知道，这些损失对依恩来说绝非小事。

“至于达米安·法克纳……”依恩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桌，一步步走向路德。他比路德略矮，但那强大的气场却完全笼罩了对方。“他跑了。带着对你、对我、对教会的滔天恨意，跑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奥德里克？”

他停在路德面前，距离近得路德能再次闻到那股清冷的熏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类似金属和旧羊皮纸的冷冽气息。但这一次，这气息不再让他沉迷，只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压力。

“这意味着，一条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扑上来撕咬的毒蛇，被我们亲手放走了。”依恩灰色的瞳孔收缩，如同瞄准猎物的鹰隼，“而这一切，都要拜你所赐。”

路德咬紧了牙关，依恩的指责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他的自尊上。他知道，不能再被动下去了。他必须拿出点什么，扭转局面。

“大人，”他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睛里重新燃起那种混合着野心与疯狂的光芒，“今晚的失败，我承认有我的责任。但并非全无收获。”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了那个在混乱中捡到的金属小盒。盒子不大，入手冰凉，表面没有任何花纹或锁孔，只有一道细微的缝隙，显示它可能需要特殊方式开启。

“这是我从达米安的交易物品中发现的，”路德将盒子托在掌心，呈给依恩看，“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达米安如此重视这次交易，甚至不惜以身作饵，这东西……或许至关重要。”

依恩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金属小盒上，灰色的眼眸微微闪动了一下。他并没有立刻去接，而是仔细地观察着盒子的外观，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虚点了一下。

“一个盒子？”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但路德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真正的兴趣。“你就想用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来抵消你搞砸了整个计划、放跑首要目标、造成我方重大损失的过错？”

路德的心脏揪紧了。他知道，仅凭这个盒子，恐怕还不够。

“当然不止，我的主人。”路德上前一步，再次拉近了两人之间危险的距离，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混合着谄媚与挑衅的语气，“我还有……关于达米安可能隐藏在教会内部的、其他眼线的线索……以及，我对他们行事风格的深入了解，这些都能帮助您更好地防备和清剿。我依旧是您最了解‘他们’的猎犬。”

他冰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依恩，试图从那双灰色的深渊中寻找一丝松动。“而且，我向您保证，下一次，我绝不会再失手。达米安·法克纳的人头，迟早会是您的囊中之物。”

依恩沉默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盒子，然后再将目光移回他那张带着伤、却依然努力维持着桀骜与讨好的脸上。书房里只剩下壁炉火焰的噼啪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

良久，依恩才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接盒子，而是用指尖，极其轻蔑地、如同拂去灰尘般，碰了碰路德托着盒子的手腕。那触碰冰凉刺骨。

“记住你说的话，奥德里克。”依恩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你的命，暂时寄存在我这里。你的‘价值’，需要由这个盒子里的东西，以及你后续的‘表现’来决定。”

他收回手，转身走回书桌后，重新坐下，仿佛路德已经不再值得他投入更多注意力。

“维尔德会安排你到一个安全屋养伤。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露面，也不许有任何自作主张的行动。”他拿起之前翻阅的文件，重新低下头，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冰冷平淡，“现在，滚出去。带着你的……‘意外收获’。”

路德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金属小盒，心中五味杂陈。他保住了性命，暂时度过了危机，但依恩那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冰冷的掌控，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头。他知道，自己在这位年轻主教心中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从“有用的猎犬”变成了“有待评估的残次品”。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书桌后那个重新沉浸在文件世界中的、冰冷而美丽的身影，冰蓝色的眼眸中，失败的不甘、对权力的渴望，以及那种病态的、想要撕碎对方冰冷伪装、想要在其上留下印记的欲望，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是，我的主人。”他最终低下头，用沙哑的声音应道，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却又带着一丝不屈的倔强，离开了这间充满压迫感的书房。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

依恩·克莱斯特在门关上的瞬间，抬起了头，灰色的眼眸望向门口方向，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深沉的算计与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他拿起桌上的一支羽毛笔，在摊开文件的空白处，轻轻写下了几个字：

“盒子。检查。”

“路德·奥德里克。观察期。”

“达米安·法克纳……优先清除。”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弋。

朔月之夜的混乱暂时平息，但更深、更危险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而路德与依恩之间，这场建立在相互利用与精神博弈之上的肮脏盟约，在经历了第一次严峻的考验后，进入了一个更加微妙、也更加危险的阶段。路德怀中的那个金属小盒，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它将成为他翻身的资本，还是将他推向更深渊的催命符？这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