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朔月前夜，柏林被一股湿冷的、带着铁锈与河水腥气的浓雾所笼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尖顶，仿佛一只巨大的、不祥的灰色手掌。码头区更是早早陷入了异样的沉寂，往日彻夜不休的卸货号子与醉汉喧哗消失了，只剩下潮湿木板受潮膨胀的吱嘎声，以及老鼠在堆积如山的货箱间穿梭的悉索声响。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连最迟钝的野狗都夹紧了尾巴，躲进了阴暗的角落。

路德·奥德里克像一抹真正的幽灵，穿梭在旧船坞迷宫般的廊桥与废弃船舱之间。他穿着一身紧身的深灰色粗布衣裤，外面套着一件毫不起眼的、沾满油污的皮质坎肩，灰蓝色的短发被同样颜色的布巾包裹，只留下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捕食者般的光芒。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块腐朽的木板，每一处可供藏身的阴影，就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这是达米安选择此地交易的原因，也是路德自信能将此地变为陷阱的资本。

他此刻正位于旧船坞最高处，一座废弃的瞭望塔楼内。透过破损的窗洞，他能将大半个交易区域——那个原本用来堆放鲸油桶、如今已空旷的中央平台——尽收眼底。平台周围环绕着积水的深坑和锈蚀的起重机骨架，几条狭窄的栈桥是唯一的进出通道，易守难攻，但也同样……易被瓮中捉鳖。

依恩·克莱斯特的计划冷酷而周密。审判庭的“净街者”——那些身着黑色镶红边制服、面无表情、只懂得执行命令的教会武装——将会在交易进行到最关键、双方注意力最集中的时刻，从几个预设的入口突入，以绝对的力量碾压一切抵抗。而路德的任务，就是在“净街者”行动前，确保达米安身处平台核心，并且，伊登·哥特弗里德那颗金色的头颅，必须“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这片即将被鲜血染红的屠宰场上。

引导伊登的过程比路德预想的还要顺利。那位神父的善良简直如同最纯净的泉水，一眼就能看到底。路德只是通过一个被他控制、伪装成虔诚老妇的暗桩，在告解时“无意”间透露出码头区有几个患病垂危的流浪孩童，因为恐惧和贫穷不敢接近教堂，只能在旧船坞附近的破窝棚里蜷缩等死，便轻易地触动了伊登那颗过于柔软的心。再加上达米安近期忙于交易，对伊登的保护出现了细微的、若非路德这种内鬼绝难察觉的疏漏，使得伊登得以在一位“偶然”遇到的、自称熟悉码头区地形的“热心”信徒引导下，决定在朔月之夜前来进行“临终关怀与祈祷”。

一切都如同精密钟表般运行着。路德甚至能想象出伊登那双宝石蓝色的眼睛里，此刻正闪烁着怎样悲天悯人的光芒，以及他提着装有圣饼和药膏的篮子，步履匆匆地穿过肮脏巷道时，那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圣洁。多么可笑，又多么……令人蠢蠢欲动。摧毁这样的纯洁，正是依恩·克莱斯特这类存在最大的乐趣，也是路德甘愿为其驱使的黑暗诱饵之一。

时间一点点流逝，浓雾似乎更重了，带着刺骨的寒意。约定的交易时间将近。路德像一尊石像般趴在瞭望塔冰冷的砖石上，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终于，几个模糊的人影开始从不同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汇入中央平台。他们动作矫健，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身上带着常年游走在阴影中的剽悍气息。是达米安的人。

路德的心跳略微加速，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兴奋。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达米安·法克纳。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头用黑色发带随意束在脑后的微长黑发，以及那双在阴影中隐隐泛着血光的眼睛，也极具辨识度。他穿着便于行动的黑色皮革劲装，外面罩着一件不起眼的灰褐色斗篷，但挺拔的身姿和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作为领导者特有的沉稳与力量感，让他如同暗夜中的头狼。路德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位曾经被他称为“兄弟”的男人，此刻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份即将呈递给新主人的、价值连城的祭品。

达米安似乎在与身边的人低声交谈，手指不时指向几个方向，显然是在做最后的布置。路德注意到，他确实加强了警戒，平台四周的制高点和阴影里，都埋伏了人手，数量比他最初提供给依恩的情报要多出近一倍。而且，撤离点的布置也更加复杂，至少有三个不同的方向设置了疑兵，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果然留了一手啊，达米安……”路德在心中低语，非但没有懊恼，反而更加兴奋。这证明了他的价值，只有他才能提供这些隐藏在表象之下的关键信息。他按照约定，开始通过怀中一个巴掌大小、表面覆盖着哑光涂料的金属圆筒，向埋伏在远处的依恩的手下发出信号——一种利用镜面反射月光的特定频率闪光。信号内容表示：目标已确认在场，警戒加强，但核心位置未变，计划可按预定方案进行，他将按计划引导“羔羊”。

做完这一切，路德将目光投向了预想中伊登会出现的那条栈桥入口。时间计算得刚刚好。几乎在他信号发出后不到五分钟，一个纤细的、穿着朴素神父袍的身影，提着一盏散发着微弱黄光的油灯，出现在了栈桥的尽头。金色的头发即使在浓雾和昏暗光线下，也仿佛自带柔光，那双宝石蓝色的眼睛充满了忧虑与决心，正是不染尘埃的伊登·哥特弗里德。

他果然来了。像一只懵懂无知的白鸽，主动飞入了布满蛛网的角落。

路德屏住呼吸，等待着好戏开场。按照计划，他安排的那个“热心信徒”会在将伊登引导至靠近平台、能清晰看到交易现场的位置后，便找借口迅速离开。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净街者”的出现，混乱将如期而至。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原本看似一切正常的交易现场，达米安突然猛地抬起头，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如同两道燃烧的火焰，直射向路德藏身的瞭望塔方向！尽管隔着浓雾和距离，路德依然感到一股冰冷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墙壁，牢牢锁定了自己。

“被发现了？！”路德心中剧震，几乎不敢相信。他的潜伏位置是精心挑选的，隐蔽性极佳，行动也极为小心，怎么可能……

不等他细想，下方平台已然爆发！达米安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呼哨，原本看似在进行交易准备的他手下成员，瞬间如同被惊动的蜂群，以惊人的速度和默契四散开来，并非仓皇逃窜，而是有组织地抢占各个有利地形和预设的防御点位！更让路德瞳孔收缩的是，他早先安插进去、声称只效忠于他的那三个“钉子”，此刻竟然也毫不犹豫地听从达米安的指挥，迅速融入到防御阵型中，没有一丝一毫向他发出信号或接应的意思！

背叛！他被他自己的“底牌”背叛了！

一股混杂着暴怒、荒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瞬间攫住了路德。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落入了达米安的反陷阱之中。达米安或许早就对他产生了怀疑，这次交易本身就是一个诱饵，目的就是为了引出他这条藏匿在内部的毒蛇，甚至……是为了钓出他背后的依恩·克莱斯特！

几乎在达米安发出信号的同时，旧船坞的几个主要入口处，传来了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以及金属甲片摩擦的铿锵之音——“净街者”到了！他们如同黑色的潮水，无情地涌入这片破败的场地，冰冷的刀剑在稀薄的月光下反射出致命的光泽。

但迎接他们的，并非预想中措手不及的异端，而是一个早已严阵以待、充满了尖锐敌意的刺猬！箭矢从阴影中激射而出，点燃的油瓶划破夜空，砸向黑衣卫队的前排。瞬间，怒吼声、兵刃交击声、惨叫声撕裂了夜的寂静，原本计划中的突袭围剿，转眼变成了激烈的遭遇战！

路德趴在塔楼里，冰蓝色的眼睛因震惊和愤怒而睁大。计划彻底失控了！他不仅没能确保达米安成为瓮中之鳖，反而可能将依恩的精锐力量拖入了一场胜负难料的苦战！而那个最关键的人物——伊登·哥特弗里德呢？

他急忙将视线转向栈桥入口。只见伊登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冲突惊呆了，他脸色苍白，手中的油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但他并没有像普通民众那样惊慌失措地逃跑，反而在最初的震撼过后，试图冲向交战区域，口中似乎在高喊着什么，大概是“停止暴力”或“以神之名”之类天真可笑的话语。然而，混乱中，一名达米安的手下——路德认出那是组织里以沉稳可靠著称的汉斯——猛地从旁边冲出，一把拉住伊登，不顾他的挣扎，强行将他拖向另一个方向，那是路德之前并未掌握的一条隐秘撤离路径！

“想跑？”路德眼中寒光一闪。虽然大局失控，但如果能抓住伊登，至少还能向依恩有所交代，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他立刻从瞭望塔的另一侧悄无声息地滑下，如同壁虎般敏捷地落地，然后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快速向伊登被带走的方向追去。

浓雾和混乱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他绕过几处正在激烈交战的区域，耳边充斥着金属碰撞声和垂死者的哀嚎。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与河水的腥气，令人作呕。路德却仿佛闻到了兴奋剂，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追踪着前方隐约的脚步声和伊登那抹在黑暗中依然显眼的金色。

汉斯显然对这条秘密路径极为熟悉，他拉着伊登在堆积如山的废弃木料和生锈铁罐间快速穿行，试图绕到旧船坞的后方，那里连接着错综复杂的地下排水管网，一旦进入，再想追踪便如大海捞针。

路德加快速度，如同鬼魅般拉近距离。在即将进入一条相对狭窄、两侧堆满破旧帆布的通道时，他猛地从阴影中扑出，手中淬毒的匕首直刺汉斯的后心！这一击悄无声息，狠辣刁钻，力求一击毙命。

然而，汉斯仿佛背后长眼，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将伊登向前一推，自己则就势向侧前方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一击。匕首只划破了他肩部的皮肉，但毒素见血封喉的特性依然让他的动作瞬间僵硬了一下。

“路德……果然是你！”汉斯转过身，脸上充满了愤怒与鄙夷，他强忍着麻痹感，拔出了腰间的短剑，“达米安早就怀疑你了！你这忘恩负义的叛徒！”

路德冷笑一声，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愧疚，只有被阻碍的不耐烦：“挡路的老狗，滚开！”他不再废话，揉身再上，匕首与短剑在狭窄的空间里快速交击，迸发出一连串细密的火花。汉斯身手不弱，但中毒后动作越来越迟缓，很快便落了下风。

伊登被推倒在地，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熟悉的面孔正在进行生死搏杀，看着路德那狰狞而残忍的表情，与他记忆中那个虽然有些玩世不恭但偶尔会帮助孩童的“路德兄弟”判若两人。信仰与现实的血腥冲突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伊登神父！快走！”汉斯格开路德一记致命的突刺，嘶声吼道，随即因毒性发作而踉跄了一下，被路德抓住机会，一脚狠狠踹在胸口，整个人向后飞跌出去，重重撞在堆积的帆布包上，不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