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柏林的下城区终年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煤烟、腐烂垃圾与劣质酒精的气味。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一块浸满污水的脏布，牢牢覆盖着狭窄巷道与歪斜的屋舍。在这里，“黑羊”酒馆像一颗溃烂的心脏，在城市的阴影中持续搏动，输出着罪恶、情报与不见光的交易。

路德·奥德里克踏入“黑羊”时，如同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滑入了阴沟。他那一头灰蓝色短发，即使在酒馆昏暗的油灯下，也泛着某种精心打理过的、冰冷的光泽。冰蓝色的眼睛懒洋洋地扫过室内——充斥着醉汉的呓语、娼妓虚伪的笑声，以及赌徒们紧盯骰子时贪婪的目光。空气中弥漫着贫穷与绝望的气息，这让他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穿着剪裁合体、材质上乘的黑色外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如同一位误入贫民窟的贵族，但那份从容与隐隐散发的危险感，又让那些不怀好意打量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回避。

他来这里是为了见一个人。一个能让他摆脱目前这种在底层泥沼中挣扎、凭借小聪明和狠辣苟活状态的人。他受够了达米安那套所谓的“兄弟情谊”与“崇高理想”，在路德看来，那不过是弱者抱团取暖的愚蠢借口。真正的权力，存在于高处，存在于那座俯瞰众生的、由大理石与黄金砌成的教堂深处。而他，路德·奥德里克，生来就应该站在高处，将他人踩在脚下。

他的目标，是教会中最炙手可热的新星，依恩·克莱斯特主教。

约定的位置在酒馆最深处，一个用破烂帘子勉强隔开的角落。路德掀开帘子，看到了他。

依恩·克莱斯特背对着入口，正望着墙上某处污渍，仿佛在欣赏一幅名画。他穿着象征身份的紫色主教长袍，外罩一件厚重的黑色毛皮镶边斗篷，即使在如此污浊的环境里，也一丝不苟。及腰的黑色直长发如同光滑的瀑布，垂落在斗篷上，散发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整洁感。他似乎没有听到路德进来的声音，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路德没有立刻出声，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依恩的背影。比他想象中更年轻，骨架纤细，但那挺直的脊背和纹丝不动的姿态，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这就是那个年仅二十一岁，却已凭借铁腕与冷酷在教会审判庭占据高位，令无数异端闻风丧胆的“灰瞳主教”。

“克莱斯特大人。”路德开口，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一丝漫不经心的恭敬，如同在吟诵一句亵渎的诗文。

依恩缓缓转过身。他的脸庞白皙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如同人偶，但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却像两潭深冬的冻泉，没有丝毫温度，也映不出任何光亮。它们只是“看着”，带着一种剥离了所有情感的、纯粹的审视。他的目光落在路德身上，从那双过于明亮的冰蓝眼眸，到嘴角那抹若有若无、带着挑衅意味的弧度。

“奥德里克。”依恩的声音很平静，音调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帘外的嘈杂，清晰地敲打在路德的耳膜上。“你迟到了。”他陈述道，没有质问，没有不满，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却让空气瞬间紧绷了几分。

路德笑了，非但没有歉意，反而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闻到依恩身上那股与酒馆格格不入的、清冷的熏香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类似金属和旧羊皮纸的味道。“请原谅，大人。毕竟，要避开一些不必要的‘眼睛’和‘耳朵’，总是需要多花点时间。”他意有所指，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依恩的灰色眼眸，“尤其是，当会面涉及到达米安·法克纳……以及他那个小小的、碍事的组织时。”

依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他讨厌对方擅自靠近，更讨厌路德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试图掌控节奏的意图。他没有后退，只是微微抬起了下巴，灰色的瞳孔收缩，如同瞄准猎物的鹰隼。“直接点，奥德里克。你的‘价值’在哪里？我的时间很宝贵，不是用来听一个叛徒炫耀他的不忠的。”

“价值？”路德低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甚至更凑近了一些，几乎是在依恩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对方冰凉的耳廓，“我的价值在于，我是从内部了解‘他们’的人。我知道达米安的每一个据点，每一个联络人，他的行事风格，他的弱点……以及，他那个藏在圣尼古拉教堂、看似纯洁无瑕的‘软肋’——那个金发蓝眼的小美人，伊登·哥特弗里德神父。”

他刻意停顿，满意地看到依恩灰色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微光——那是兴趣，是算计，是看到有用工具时的评估。

“达米安信任我，或者说，他曾经信任我。”路德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残忍的愉悦，“我可以为您打开一扇门，大人。一扇让教会的精锐卫队直接踏平他们巢穴的门。当然，这需要一点……小小的计划和时机。”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了一下，像一个优雅的切割动作。

依恩沉默地看着他，灰色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冰渊。他在权衡。路德·奥德里克，一个以背叛为乐、毫无忠诚可言的毒蛇。利用他，无疑是在与虎谋皮。但不可否认，他提供的情报和切入点，确实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彻底铲除达米安及其势力，是依恩在教会内部巩固地位、向上攀爬的关键一步。而如果能将那位备受爱戴的伊登神父也卷入其中，让其身败名裂……那将是一场多么精彩的、足以震慑所有潜在反对者的戏剧。

“你想要什么？”依恩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路德捕捉到了那一丝松动的迹象。

“权力。地位。”路德回答得干脆利落，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野心，“一个能在阳光下行走的身份，以及……离您更近一些的位置，克莱斯特大人。”他的目光变得狎昵，带着一种评估和占有欲，缓缓扫过依恩纤细的脖颈、精致的锁骨，最终落回那双灰色的眼睛上。“我相信，在您身边，我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冒犯。依恩的眼中瞬间凝结起风暴，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降低了温度。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胆、如此……令人作呕的家伙。一个卑贱的叛徒，竟敢用这种眼神打量他。

然而，出乎路德意料的是，依恩没有动怒，反而嘴角勾起了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看到猎物落入陷阱的确认。

“很有趣。”依恩轻声说，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地，“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奥德里克。但记住，狗只需要忠诚，不需要多余的念头。”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这次换他逼近路德，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依恩的身高略逊于路德，但那强大的气场却完全压制了对方。“你为我所用，就要完全遵从我的意志。你的聪明，你的狠毒，只能用在我要你用的地方。若有任何逾越……”他灰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其残忍的光，“我会亲手把你剥皮拆骨，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他的话语如同最寒冷的冰刃，带着绝对的权威和毫不留情的威胁。路德感到一阵战栗沿着脊椎窜上，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兴奋。对，就是这样！这种被强大的、美丽而冷酷的存在所压制、所掌控的感觉，正是他潜意识里渴望的！他渴望征服，但更渴望被一个比他更强大、更无情的存在所“拥有”和“使用”。

路德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冰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病态的光彩。他微微低下头，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但口中吐出的话语却依旧带着得寸进尺的试探：“当然，我的主人。您将拥有我绝对的……‘忠诚’。”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带着暧昧的歧义。“那么，作为您新任的……‘猎犬’，我是否现在就能为您效劳？比如，分享一些关于达米安近期行动计划的有趣细节？”

依恩冷冷地看了他几秒，仿佛在审视一件刚刚到手、尚不确定其稳定性的危险武器。最终，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那面污迹斑斑的墙壁，仿佛那比路德更有吸引力。

“说。”一个简单的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路德笑了，那笑容灿烂而扭曲。他知道，这桩建立在相互利用与精神博弈之上的肮脏盟约，就此达成。他开始低声叙述，将昔日同伴的信息作为投名状，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这位危险的新主人。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种更为阴暗的欲望正在滋生——他要撕破这位年轻主教冰冷的伪装，要看他失控，要在他绝对掌控的表象下，留下属于自己的、无法磨灭的印记。这是一场没有感情、只有利益与扭曲欲望的博弈，而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