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是老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像巷口阴沟里的淤泥,脏污又挥之不去。
父亲林建国曾是国企的部门主任,风光时家里宾客盈门,母亲总笑着给邻里分水果糖,说“砚砚以后要考名牌大学”。可这一切在他十五岁那年崩塌——林建国挪用公款炒股亏空,卷着仅剩的积蓄跑路,三个月后被警方抓获,判了十五年。
母亲本就体弱,经不住这晴天霹雳,日夜以泪洗面,不到半年就查出胃癌晚期。弥留之际,她拉着林砚的手,气息微弱:“砚砚,别恨你爸,好好活着……”话没说完,手就垂了下去。
葬礼那天,老街的人围了一圈,有人叹气,有人指指点点,更多的是幸灾乐祸。林砚穿着不合身的黑衣服,站在母亲的遗像前,没有哭,只是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像被冰封的湖面。
父亲入狱,母亲离世,家里的房子被查封抵债,十五岁的林砚成了孤儿。他辍学,在巷尾的修车行找了份零工,老板老陈是母亲的远房亲戚,念着一点情分收留了他,给了他一张行军床,让他住在修车行的角落。
两年过去,十七岁的林砚,身形依旧单薄,只是脊背挺得笔直,像被狂风暴雨压过却没折断的野草。
盛夏的午后,阳光把老街烤得发烫,沥青路面泛着油光,连狗都趴在墙角吐着舌头。林砚蹲在修车行门口换轮胎,扳手拧得咯吱作响,指缝里嵌着的黑色油污钻进指甲缝,洗了无数遍也洗不干净,像刻进骨子里的烙印。他的眼睛沉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光亮。
“林砚!”
刺耳的喊声划破闷热的空气,林砚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厌恶,却没抬头,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三个身影晃了过来,为首的赵磊染着黄毛,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是附近职高的混混,半年来总带着跟班王浩、李斌找他麻烦。赵磊一脚踩在林砚刚卸下的轮胎上,鞋底的泥印蹭脏了崭新的胎面:“干活呢?罪犯的儿子,倒还有点用。”
王浩跟着起哄:“磊哥,你说他爸在牢里是不是也这么给人干活?挪用公款养小三,把老婆逼死了,真是个杂碎。”
“连带着儿子也不是好东西,”李斌伸手去扯林砚的头发,“听说你妈是喝农药死的?是不是觉得你太丢人,没脸活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扎进林砚最痛的地方。他猛地抬头,眼神里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攥着扳手的手青筋暴起:“再说一遍。”
“怎么?还想打我们?”赵磊嗤笑一声,抬脚就踹在林砚的后腰上。林砚闷哼一声,身体往前踉跄了两步,后腰传来一阵钝痛,像有重物碾过。
他没回头,也没还手。两年的欺凌让他学会了隐忍——他没钱没势,还手只会招致更凶狠的报复,老陈的修车行也会被牵连。他只是死死咬着牙,指甲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装什么哑巴?”李斌见他不反抗,胆子更大了,伸手去抢他口袋里的工资。那是他半个月的辛苦钱,要用来交水电费,还要买些日用品,林砚下意识地护住口袋,侧身躲开。
“还敢躲?”赵磊火了,抬手就扇了林砚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午后格外刺耳。林砚的脸颊瞬间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嘴角甚至渗出血丝。
他的身体僵住了,眼底的戾气几乎要凝成实质,握着扳手的手微微发抖,心里有个声音在嘶吼:打死他们,打死这些混蛋!可另一个声音却在提醒他:不能冲动,不能毁了自己。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林砚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巷口,背着画板,手里还攥着一支画笔,脸上满是愤怒。阳光落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暖光,和这条阴暗的老街格格不入。
赵磊几人愣了一下,打量着苏念,见她长得瘦弱,又穿着学生装,顿时没了顾忌:“小丫头片子,少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苏念往前走了两步,虽然身体微微发颤,却依旧挺直脊背:“你们这样欺负人是违法的!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她说着,举起手里的手机晃了晃,屏幕亮着,像是真的在通话。
赵磊几人对视一眼,心里有些发怵。他们只是想欺负欺负林砚,可不想真的被警察抓去。“算你倒霉!”赵磊狠狠瞪了林砚一眼,带着两个跟班骂骂咧咧地走了。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苏念才松了口气,快步跑到林砚面前:“你没事吧?”
林砚没说话,只是缓缓放下手里的扳手,转身想回修车行。他不习惯和陌生人接触,尤其是这样明亮干净的女孩,更让他觉得自己像个阴沟里的虫子。
“等等!”苏念拉住他的胳膊,指尖温热的触感让林砚下意识地想躲开。“你的脸受伤了,还有嘴角,在流血!”
林砚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背上也沾着血,是刚才指甲掐破掌心蹭到的。他无所谓地抹了一把,却把脸上的油污和血混在了一起,显得更加狼狈。
苏念皱起眉头,从背包里翻出纸巾和创可贴,还有一小瓶碘伏。“别动,我帮你处理一下,不然会感染的。”她的声音很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林砚僵在原地,任由她用纸巾轻轻擦拭他嘴角的血迹,碘伏的刺痛感传来,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松了些。他看着女孩认真的侧脸,睫毛很长,眼神清澈,像一汪清泉,映得他狼狈不堪的模样无所遁形。
“谢谢。”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蒙了层灰。
苏念处理完伤口,抬头对他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不客气。他们经常欺负你吗?”
林砚沉默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你别忍着,要学会反抗,或者找别人帮忙。”苏念看着他脸上的红印,心里有些心疼,“你叫林砚对不对?我听老陈叔提起过你。我叫苏念,在附近的美术学校上课,经常来这条老街写生。”
林砚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认识老陈。他转头看向修车行,老陈正站在门口,冲他使了个眼色,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我……我知道你。”林砚迟疑了一下,低声说。他见过她几次,坐在巷口的石阶上写生,阳光落在她身上,像一幅画,只是他从来不敢多看。
苏念眼睛一亮:“真的吗?那太好了!我觉得这条老街特别有味道,尤其是你修车的样子,很有画面感。”她说着,从画板上取下一张画纸递给他,“这是我昨天画的,送给你。”
林砚接过画纸,上面是黄昏时分的修车行,铁皮屋顶沾着落日的金辉,墙角的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而他蹲在门口修车的身影,被镀上了一层暖光,眼神不再是他熟悉的冰冷,反而带着一丝平静。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样子,不是“罪犯的儿子”,不是“没人要的野种”,只是一个普通的修车少年,被夕阳温柔以待。
指尖微微发颤,林砚紧紧攥着那张画纸,像是攥着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他抬头看向苏念,女孩正对着他笑,笑容干净又明亮,像雨后的阳光,驱散了他心里积郁已久的阴霾。
也许,这条暗无天日的巷弄里,真的会有光,照进他满是油污和伤痕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