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晨曦穿过薄雾，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沈青梧如约来到凝香苑，门前两尊石狮蹲踞如镇宅神兽，鬃毛卷曲，眼神威严，朱漆大门上的铜环雕着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檐下悬着的鎏金灯笼，即便白日里也透着富贵气，这般气派，远超江南任何一家香料铺，连苏州城里最有名的“香雪海”也难及万一。
门房的伙计见她一身素雅的湖蓝色衣裙，头上仅簪着一支碧玉簪，本有些怠慢，斜倚在门柱上，只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待沈青梧从袖中取出那半块羊脂玉佩——正是昨夜混乱中苏景行无意间遗落的那枚，玉质温润，雕着半只凤凰，伙计的眼睛顿时亮了，脸上的倨傲一扫而空，换上副谄媚的笑容，弓着腰连连道：“姑娘里面请，里面请！小的这就带您去后院见林小姐。”
穿过几曲回廊，廊下爬满了青翠的藤蔓，间或点缀着几朵紫色的牵牛花。转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方碧水澄澈如镜，岸边的合欢树伸展着枝叶，粉白色的花团倒映在水中，像撒了一地碎雪。树下临窗摆着一张梨花木桌，桌上铺着素色锦缎，放着各式香料、银剪、研钵，林婉柔正坐在桌边调香。她指尖捻着一片嫣红的玫瑰花瓣，神情慵懒，见沈青梧进来，故作惊讶地抬眸，声音甜腻如蜜糖：“妹妹倒来得早，我还当要等上一阵子呢。”
沈青梧不卑不亢地走上前，将那半块玉佩轻轻放在桌上，玉面光洁，恰好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这是三殿下的信物。”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桌上一张摊开的香方——那纸上的字迹，笔锋凌厉，转折处带着几分潦草，竟与父亲那封密信边缘偶尔出现的批注有三分相似，心中不由得一动。
“三皇兄就是心善，”林婉柔漫不经心地将香方折起，塞进袖中，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连江南来的孤女都肯照拂，真是难得。”她忽然凑近沈青梧，鬓边那朵红芍药几乎要碰到沈青梧的脸颊，香气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咄咄逼人的意味，“只是妹妹可知，凝香苑的香料，向来只用贡品，从来不用江南那些杂七杂八的料子？怕是容不下妹妹带来的东西呢。”
沈青梧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避开她的靠近，袖中的手却悄然握紧。她敏锐地闻到林婉柔身上的香气，除了浓郁的玫瑰、清雅的百合，还藏着一丝极淡的苦杏仁味——那气味极微，稍不留意便会忽略，可沈青梧对香料的敏感远超常人，立刻认出那是制作“牵机引”的关键原料。父亲的《香谱》里曾详细记载过这种秘香，无色无味，混入常用香料中难以察觉，却能让人在半月内神智昏聩，言行癫狂，状似疯魔，最终油尽灯枯。
“林小姐说笑了。”沈青梧面上依旧平静，从随身的锦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香盒，香盒是紫檀木所制，上面雕刻着细密的兰花纹路。她轻轻打开盒盖，一缕清冽的兰香便漫了开来，如空谷幽兰，瞬间压过了周遭的脂粉气。“小女带来的‘会稽春’，用的是会稽山深处的野兰，经晨露滋润，山风拂过，虽不比宫中贡品金贵，却也算得一方风物，带着几分山野的清趣。”
林婉柔的目光落在那香盒上，瞳孔骤然微缩，端着银剪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那香盒的样式，分明是当年沈敬言在翰林院任职时，圣上御赐的“芸香盒”！盒角那枚小小的“敬”字印章，她绝不会认错！当年沈家被抄，所有御赐之物都该没入国库，这香盒怎么会在沈青梧手中？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试图掩饰眼底的慌乱：“既是三皇兄的意思，妹妹便留下试试吧。只是凝香苑的规矩严，调香、售香都有定例，妹妹可得仔细些，别出了差错才好。”
沈青梧刚要应下，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呵斥声和奔跑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锦袍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袍子上沾着泥污，头发凌乱如草，身后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嘴里嚷嚷着：“抓住他！这小贼竟敢偷凝香苑的秘方！”
那少年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沈青梧身上，怀中抱着的一叠纸卷顿时散落一地。沈青梧下意识地扶住他，目光扫过散落的纸卷，其中一张上面画着复杂的香料图谱，标注着各种原料的配比，角落里还盖着个朱红印章，印文是“林氏秘传”四个字，十分醒目。
“你是谁？竟敢擅闯凝香苑后院，还敢偷东西！”林婉柔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问，脸色瞬间涨红，又气又急，显然没料到会出这等变故。
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脸颊上还沾着泥灰，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星辰。他看了看沈青梧，又看了看林婉柔，忽然抓住沈青梧的衣袖，带着哭腔喊道：“姐姐，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阿竹啊！当年在沈府，还给你送过兰花呢！”
沈青梧心头剧震，如遭雷击。阿竹？是当年父亲书房里那个负责研墨、打扫的小杂役？那孩子那时才十岁左右，机灵得很，父亲很喜欢他。“文字案”后，沈家被抄，下人四散，阿竹也不知所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成了偷秘方的小贼？她刚要开口询问，却感觉手心一凉，阿竹趁着抓住她衣袖的动作，悄悄往她手心塞了个东西，触感冰凉坚硬，像是块玉佩。
“还愣着干什么？拿下他！”林婉柔回过神来，厉声下令，眼神冰冷，显然不想让阿竹再多说一个字。
家丁们一拥而上，伸手就要去抓阿竹。阿竹却突然挣脱开来，转身就朝湖边跑去。混乱中，沈青梧瞥见他腰间挂着个香囊，那香囊的花色、绣样，竟与柳姨娘平日里用的那个一模一样，都是用青蓝色的丝线绣着几株兰草。
“妹妹受惊了。”林婉柔强装镇定，挥手让家丁们继续去追，转过身来对着沈青梧勉强挤出笑容，“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贼，扰了妹妹的清净，让妹妹见笑了。”
沈青梧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惊涛骇浪。她缓缓握紧手心的东西，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掩，悄悄摩挲着——那是半块血玉，玉质温润，边缘光滑，恰好能与母亲留给她的那半块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一起。拼合后的血玉上，用阴刻的手法雕着两个字，笔锋苍劲，触目惊心：“巫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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