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雪天。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棉袍,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像一株即将被风雪淹没的寒梅。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间,顷刻便化了,如同我心头那些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就送到这儿吧。”她回头对我笑了笑,眼底有我看不懂的决绝,“此去京城,山高水长,沈公子……珍重。”
我想说,我不是什么沈公子,我只是邻村那个和她一起在私塾外偷听夫子讲课、一起在河里摸过鱼、一起在草坡上放过纸鸢的阿牛。我想说,等我,等我考取功名,一定风风光光回来娶你。
可那时,我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以为功成名就便是世间最要紧的事。我以为她会一直在那里,像村后的青山,年年岁岁,等我归来看她枝繁叶茂。
我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母亲塞给我的、唯一一块还算体面的玉佩塞进她手里:“留着,等我回来。”
她握紧了玉佩,指节泛白,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了茫茫雪幕。那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雪吹散。
那一年,我十九,她十六。
二
京城的繁华,远超我的想象。寒窗苦读,科场拼搏,并非易事。我当过抄书匠,住过破庙,尝尽世态炎凉。每每撑不下去时,便摸摸怀里那枚她退回来的、已经冰凉的玉佩,想起她站在雪地里的样子,便又有了力气。
三年后,我终是榜上有名,虽名次不高,却也得了官职。我欣喜若狂,第一时间便是写信回乡,托人打听她的消息。我想象着重逢的场景,我要骑着高头大马,用八抬大轿迎她过门。
回信来得很快,却只有寥寥数语。
信是她兄长写的。他说,阿蘅在我走后的第二年春天,就病了。病来如山倒,没熬过那个夏天,人就没了。埋在了村后的青山脚下,面朝着我离家的方向。那玉佩,她临终前紧紧攥着,便随她一起入了土。
信纸从我手中滑落,窗外京城正是春暖花开,我却觉周身血液瞬间冻结,比那年离乡的风雪还要冷上千万倍。
我骑着马,日夜兼程赶了回去。看到的,只有一座孤坟,坟头青草已萋萋。
乡人说,她病中一直很安静,时常望着村口的路。没人知道她在等什么,也没人知道她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我带来的凤冠霞帔,成了最刺眼的讽刺。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荣耀,在她这座小小的土坟面前,都失去了意义。
三
我辞了官。朝廷的挽留,同僚的诧异,我都置之不理。我回到了村里,在她坟边结了一座草庐。
我在坟前种了她最喜欢的山茶花。春天,我看山花烂漫,想着她若在,定会采来戴在鬓边;夏天,我听蝉鸣蛙鼓,想着她曾最怕蚊虫,我会为她打扇到深夜;秋天,我扫坟前落叶,想着她爱吃后山的野栗子,我会一颗颗剥好给她;冬天,大雪封山,我便整日坐在庐中,看着雪花一层层覆盖了坟茔,也覆盖了我的头。
一年又一年。
我不再是那个一心想要博取功名的沈公子,我只是一个守墓人。头发是什么时候开始白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某日对水自照,才惊觉满头霜雪,恍如那日她发间融化的雪花。
村里的小孩偶尔跑过,会指着我说:“看,那个住在山上的白头老翁。”
是了,她长眠于青山之下,芳魂永驻十六岁的年华。而我,漂泊于红尘之上,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思念,独自活到了白发苍苍。
四
今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大。
我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到她坟前,拂去石碑上的积雪。碑文已有些模糊,我伸出枯槁的手,一遍遍描摹着她的名字。
“阿蘅……”我喃喃低语,声音苍老得自己都认不出,“你看,我也白头了。像不像……我们一起走到了白头?”
风雪无声,只有山峦静默。
我缓缓坐下,靠在冰冷的石碑上,就像很多年前,我们并肩坐在田埂上看夕阳。
视线渐渐模糊,恍惚间,仿佛又看到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穿着一身素衣,站在雪地里,对我回眸浅笑。
“阿牛哥,你回来啦。”
雪花落在眼睫上,凉凉的,像是她当年未来得及落下的泪。
也好。
她埋青山下,无忧无怖,岁月停驻。
我寄雪白头,赎我半生,悔不当初。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而我们,一个葬于黄土,一个困于红尘,终究是,阴阳两隔,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