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末,万籁俱寂,只有雪落的声音沙沙作响。
周生辰睁开了眼睛。
那眼神,不像是刚从漫长死亡中苏醒的迷茫,更像是一把被从万年冰窟深处打捞上来的古刃,寒气凛冽,锐意未消,只是蒙着一层淡淡的、隔绝生死的薄雾。那冷意仿佛能顺着他的睫毛,凝结成霜,一滴一滴,砸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红云单膝随意地抵着冰冷的棺沿,左手托着腮,右手手指间正灵活地把玩着最后一块无法拼回的、最小的面具碎片。
“醒了?”她语调轻松,仿佛对方只是小憩了片刻,“先别急着道谢,我收费很贵,怕你付不起。”
男人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响:“……时宜?”这声音带着不确定,以及一种穿透生死屏障后的虚弱。
“她睡啦,”红云歪了歪头,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现在是我,红云,替她上班,主打一个专业复仇和售后服务。”
说着,她抬起右手,不等周生辰反应,快如闪电般“啪”地一下,将指尖萦绕的一缕几乎看不见的赤金色光丝,精准地拍入他的眉心。
“师父别动,放轻松,”她解释道,语气像是在安抚一个不配合的病人,“这是‘记忆钩’,专门负责把你那些碎成渣、散落各处的生前记忆,一片片,给你钓回来。”
她指尖那缕金丝微微颤动,仿佛真的在无形的河流中垂钓着什么。
脑海中的系统再次发出尖锐的哔哔声:【违规操作+1!非法使用高阶灵能道具!功德值-5000!】
红云在意识里不耐烦地回应:“闭嘴,吵死了。扣就扣呗,老子功德多,任性。”
灵堂外,传来更夫敲响的三更梆子,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悠长飘忽。
一个负责守灵、原本靠在门边打盹的小厮迷迷糊糊睁开眼,下意识朝棺椁方向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吓得他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差点当场瘫倒在地——
“王、王爷……王爷他……活、活……”后面那个“了”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牙齿打架的咯咯声。
红云头也没回,只是随意地朝着小厮的方向隔空轻轻一点。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无形力量拂过,那小厮眼皮一翻,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地顺着门框滑倒在地,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吵死了,”红云撇撇嘴,“安心睡你的觉。”
她这才回过头,看向已经从棺椁中坐起身,正试图适应这具“新生”躯体的周生辰,伸出了手:“能自己走吗?需要扶一把不?”
周生辰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苍白却确实蕴含着力量的手掌,然后缓缓抬起,握住了她伸来的手。
他的掌心冰冷刺骨,比这冬夜的雪更甚,仿佛还带着幽冥深处的寒意。
借力,他略显僵硬地跨出了棺椁,玄甲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先去哪?”他问,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多了几分属于活人的生气,那双深邃的眼眸看向红云,里面是沉淀了生死后的复杂情绪。
“讨债。”红云咧嘴一笑,在昏暗的烛光下,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连本带利,利息翻它个十倍。”
京兆狱,天牢最深处。
废太子刘子行蜷缩在散发着霉味和腐臭气的干草堆里,身上华贵的太子常服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
他双目空洞无神,脸颊深深凹陷,嘴唇干裂起皮,嘴里依旧反复念叨着“别掐我”、“不是我……”,神智显然并未清醒。
沉重的铁锁链发出“哗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牢门被从外面打开。
红云提着一盏光线昏黄的气死风灯,站在门口,橘色的光晕勾勒出她纤细却带着某种危险气息的身影。
“殿下,”她的声音在空旷阴森的牢房里回荡,带着一丝戏谑的冰凉,“长夜漫漫,雪冷风寒,我来给你送点‘温暖’。”
她说着,手腕轻轻一抖,灯罩掀开,里面的火苗仿佛有生命般猛地窜出,如同一条灵活的火蛇,精准地舔舐上刘子行身下的干草堆。
干燥的稻草遇火即燃,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焰迅速蔓延开来,散发出光和热,却诡异地没有丝毫烟雾。
刘子行被突如其来的灼热和光亮刺激,发出更加凄厉惊恐的尖叫。
他试图躲避,却被脚踝上沉重的铁链绊倒,整个人狼狈地摔在迅速扩大的火圈边缘。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扭曲变形、写满恐惧的脸庞,如同地狱里受刑的恶鬼。
“别怕,这火,名字挺好听,叫‘回光’。”红云站在火光之外,声音平静无波,“它不烧皮肉,专灼神魂。烧你三天三夜,死是死不了的,但想合眼睡一会儿……那也是痴心妄想。”
她顿了顿,补充道:“好好感受一下,那些因你而枉死之人,魂灵被煎熬的滋味。”
说完,她不再看火海中挣扎哀嚎的刘子行,干脆利落地转身,背对着那越来越旺的、却无烟的诡异火焰,对着牢房外浓郁的黑暗吩咐道:
“看着点,别让他真死了,留一口气。”
“后天……还得拉出去游街示众呢。”
回到早已荒废冷清的漼府旧宅时,天色已是微明。
雪光映照下,残破的庭院和廊庑更显凄清。
周生辰独自站在廊下,玄色铠甲在曦光中泛着冷硬的质感,他沉默地看着庭院中尚未撤去的、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白色招魂幡。
“我收殓……他们的时候,”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王府内外,也是这般……满眼皆白吗?”
红云正活动着有些冻僵的手脚,闻言耸了耸肩,语气带着点事不关己的随意:“我哪儿知道?我来的时候,你,还有你那些忠心的部下,早就凉透了,硬得能当冰柱子用。”
她的话直接得近乎残忍,没有丝毫委婉。
周生辰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身旁冰凉的白幡布料,沉默了更久,才用更低的声音问道:
“时宜她……跳下城楼的时候……穿的什么?”
这句话,他问得异常艰难。
“石榴裙。”红云回答得干脆,“很红很艳的那种。后来,被血染透了,红得发暗,成了绛色。”
她清晰地看到,周生辰垂在身侧的手,指节猛地攥紧,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一片惨白。
“那……裙子呢?”他追问,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某种急切的渴望。
“宫里当成‘罪证’收着呢,锁在御衣局的证物库里。”红云拍了拍手,“我本来打算今晚去偷回来。”
“我一起去。”周生辰立刻说道,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你?”红云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怀疑,“刚诈尸没多久,魂魄和身子还没磨合利索吧?走路都打晃,别到时候拖我后腿。”
周生辰没有反驳,只是默不作声地解下了自己那件沾染着血迹和尘土的玄色披风,手臂一扬,那带着冰冷气息和淡淡血腥味的厚重布料,便准确地将红云整个笼罩住。
“放心,”他看着她,目光沉静而坚定,“你师父我,还没废到那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