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的釉色絮语

停火的钟声在晨光里轻响时，苏清沅正趴在小桌上补眠，脸颊还带着压出的浅痕。陆时衍伸手将落在她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动作轻得像怕惊飞了停在窑口的晨雀。窑温计的指针缓缓降到八百摄氏度，炉内浅蓝色的火焰早已褪去，只余下暗红光晕，将那些裹着釉料的瓷坯衬得愈发温润，像藏在暖玉里的光。

“清沅，该醒了。”他的声音裹着晨间的微哑，落在她耳边。苏清沅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先落在窑炉的观察孔上，待看清炉内沉静的光晕，瞬间清醒了大半：“温度稳了？能开窑门了吗？”

“还要等四个小时冷却，”陆时衍把温好的牛奶递到她手里，“陈老先生说过，急着开窑会让瓷坯遇冷开裂，咱们得等它慢慢‘醒’过来。”他指了指桌上的笔记本，最后一页画着完整的窑温曲线，从昨夜橘火初燃到今晨余温渐稳，每一个拐点都标着时间，像一条藏着暖意的河流。

苏清沅捧着牛奶小口喝着，目光落在窗外。老宅的庭院里，晨露正从松针上滴落，落在陈老先生去年种的兰草叶上，溅起细小的水珠。她忽然想起昨夜在《汝窑谱》里看到的那句“瓷待火养，火随人候”，转头看向陆时衍：“你说，祖父当年守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看着晨光等瓷醒？”

陆时衍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庭院，指尖轻轻敲了敲笔记本上祖父的字迹：“说不定比咱们还急。你看这曲线，有几处温度波动比咱们这次大，想必是他当年没自动控温，全靠手调柴火，定是守得更辛苦。”他起身走到窑炉旁，手掌贴在微凉的炉壁上，像是在与炉内的瓷坯对话，“不过好在，咱们没让他失望。”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轻叩声，伴着陈老先生熟悉的嗓音：“时衍，清沅，醒着没？”苏清沅连忙起身去开门，只见陈老先生提着食盒站在门口，肩上还搭着件薄外套，晨光落在他银白的发梢上，闪着柔和的光。

“陈爷爷，您怎么来了？”苏清沅接过食盒，鼻尖已经闻到里面的粥香。陈老先生走进工作室，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窑炉上，笑着点头：“我在家坐不住，估摸着你们停火了，就熬了点小米粥过来。怎么样，夜里温度没出岔子吧？”

陆时衍把窑温记录递给他，陈老先生翻看着，指尖在祖父画的曲线处顿了顿，眼底泛起暖意：“景明兄当年就说，烧瓷最忌心浮气躁，你们能守得一夜安稳，是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他抬头看向观察孔，隐约能看见炉内迷你梅瓶的轮廓，“那只梅瓶，釉料是按老方子调的，出窑后定能有‘雨过天青’的色。”

三人围着小桌坐下，食盒里除了小米粥，还有几碟开胃的酱菜，是陈老先生自家腌的。苏清沅舀了一勺粥，温热的米粥滑进胃里，驱散了最后一丝困意。她想起昨夜发现的谱子落款，轻声说：“陈爷爷，我们昨天才知道，那本《汝窑谱》原是祖父送给您的。”

陈老先生闻言，放下粥碗，目光望向墙角的旧木架——那里摆着几个他早年烧的青瓷碗，釉色略显暗沉，却透着岁月的厚重。“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温度，“当时我刚接触汝窑，总调不好釉色，景明兄看我着急，就把家里的传谱送给了我，说‘好东西要跟懂它的人分享，才能让青瓷活起来’。”

陆时衍静静听着，忽然想起初见陈老先生时，老人曾说“青瓷的缘分，比人长得多”。此刻他才明白，这份缘分不仅藏在窑火里，更藏在两代人的传承里。他看向苏清沅，两人眼底都映着窑炉的微光，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不知不觉间，四个小时过去了。窑温计的指针降到三百摄氏度，陈老先生起身拍了拍陆时衍的肩：“可以开窑门了，动作轻点，别让风直吹进去。”陆时衍点点头，戴上厚手套，慢慢推开窑门——一股带着釉香的热气扑面而来，里面混着松柴的余味，瞬间填满了工作室。

窑内的瓷坯静静躺在托板上，褪去了火中的灼热，裹着一层温润的青光。陆时衍小心翼翼地将迷你梅瓶捧出来，放在铺着软布的桌上。梅瓶通体泛着淡青色，釉面光滑如镜，瓶底凝结的“釉泪”像一颗坠着的玉珠，在晨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正是“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模样。

苏清沅屏住呼吸，指尖轻轻拂过瓶身，釉面的温度还带着余温，像是窑火还未完全散去。“陈爷爷，您看，”她声音带着激动，“真的成了！”陈老先生凑过来，目光落在梅瓶上，眼底泛起泪光，他轻轻摸了摸瓶身，像是在与老友对话：“景明兄，你看，孩子们把咱们的青瓷，续上了。”

陆时衍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握住苏清沅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他望向窗外，天已经完全亮了，湛蓝的天空像被水洗过一样，与梅瓶的釉色遥相呼应。“陈爷爷，”他轻声说，“这只梅瓶，我们想送给您，替祖父完成当年的心愿。”

陈老先生愣了愣，随即笑着摇头，却掩不住眼底的感动：“好孩子，心意我领了，但这只梅瓶该留在你们这里。”他指了指梅瓶，又指了指苏清沅和陆时衍，“它是你们守了一夜窑火烧出来的，是你们的缘分，也是青瓷新的传承。我呀，能看到它出窑，就已经很满足了。”

苏清沅看着陈老先生眼中的暖意，忽然明白，祖父和陈老先生守护的，从来不止是青瓷的釉色，更是那份代代相传的匠心与温情。她握紧陆时衍的手，看着桌上的迷你梅瓶，仿佛听见炉内未散的窑火还在轻声絮语——那是传承的声音，也是未来的声音。

工作室的晨光越来越亮，落在青瓷上，也落在三人的笑脸上。窑炉的余温还在空气中弥漫，与粥香、釉香缠在一起，酿成了时光里最温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