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光团粟粟,这会儿的颜色,有点像秋天太阳落山后,天边最后那点灰扑扑的光,暖暖的,但更多的是累,是一种沉沉往下坠的感觉。粟粟知道,这种颜色,通常连着“苦”和“望不到头”这几个字。
它“瞧见”了一个家,正在飞快地变空。桌子、椅子、瓶瓶罐罐……一样样被搬了出去。每搬走一件,粟粟就觉得那屋子里的“活气儿”就弱一分,冷一分。最后,屋里空荡荡的,就剩墙角靠着一把旧胡琴。可在粟粟的感觉里,那把琴却是整个屋子最“亮”的东西。它不只是一件乐器,它是这家人吃饭的手艺,是他们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这个眼看就要散架的家,最后一根勉强撑着的骨头。
后来,胡琴也没了,变成了一副又一副进入床上妇人嘴里的药。
粟粟心里涌上一种它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是那种突然被针扎一下的疼,更像是一捧沙,从指缝里一点点、眼睁睁地漏光,心里也跟着一点点变空、变凉。
然后,它看到了那个叫吟霜的小姑娘。她瘦瘦小小的,在一条专门买卖人口的巷子口,走过来,又走过去,影子在明暗之间晃。粟粟的小脑袋飞快地转起来,调出它知道的关于人的事情:“人伢子……卖人的地方……她这样走来走去,是害怕,是下了狠心,是想……把自己卖了?”它算出来了,这个女孩正偷偷地想着,把自己整个人押上去,换钱来给屋里病着的娘抓药。
就在这时,白老爹回来了。他看见了巷口的女儿。接下来那顿“骂”,像憋了太久的闷雷,在空屋子里炸开了。粟粟吓得光团都闪了一下,它感觉到好大的声音,好冲的怒气。可这怒气来得猛,去得更怪,一眨眼就没了,变成了嚎啕大哭。
这哭声一出来,粟粟整个光团都僵住了,颜色“唰”地一下褪成了灰白。
它听不懂那些哭喊的字句,但它“接”到了那哭声里裹着的一切:那是一个男人对老天爷不讲理的吼叫,是对自己没用到极点的痛恨,是对躺在病床上、跟自己过了半辈子苦日子的老婆的怕(怕她死)和爱,更是对那懂事得让人心尖发颤的女儿的愧疚和心疼——想起她从小就乖,还没灶台高就开始练嗓子,总盼着爹娘能享福……这些平常想着就暖和的画面,这会儿全变成了刀子,一刀一刀割着他。
粟粟在空荡荡的系统空间里,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它见过宿主一号老师哭,但那哭是带着主意的,是她的“法宝”。可眼前这哭声,不一样。它太真了,太疼了,太……穷了。
对,就是“穷”。粟粟好像有点明白这个字了。这不光是“没钱”那么简单。这是什么东西都被夺走了:钱没了,房子没了,老婆的病眼看没治了,最后,连不让女儿去卖自己这份当爹的本事和脸面,也一点不剩了。那哭声里,是一个被扒得精光的男人,发现自己连最后一点护着心窝子的力气都没了,彻底垮掉的声音。
一股冰冷的“没办法”的感觉,淹过了粟粟。它那像小爪子似的光晕,无措地扒拉着身边飘着的那些神奇道具卡。
【一帘幽梦滤镜】?不行。那只能让人做做梦,骗骗自己,治不了要命的病,也变不出救急的钱,更堵不上心里那个被现实砸出来的大窟窿。
【人间烟火·厨神滤镜】?更胡闹了。难道要让白老爹做出被所有人夸、却救不了命的饭菜吗?
【梦影·浮生织梦枕】?也许能给他们一场好梦,可梦总是要醒的。醒来的时候,冰冷的屋子、沉重的病、走投无路的日子,只会显得更黑、更冷、更让人喘不过气。
它甚至想到了箱子里那些更吓人的道具,但立刻自己就摇头了。这时候任何外来的、莽撞的插手,都像是往一堆快要冷透的灰烬里倒油,要么“轰”一下烧出无法控制的大火,要么就“嗤”一声,把最后一点火星也彻底闷死。眼前的这份苦,太沉了,沉得像是这个世界悲情故事的根。乱动一下,说不定整个世界都会跟着碎掉。
粟粟什么都做不了。
它只能这么远远地、静静地看着。看着那间空屋子,看着那个孤零零的药罐子,看着那对抱着哭的父女。那股子灰烬一样的悲凉,好像都能透过薄薄的气泡壁,漫到它身边来。
它的光团,好久好久都保持着那种灰白的颜色。这是它头一回,这么直接地摸到了“人间的苦”里,最哑巴、最普遍、也最让人窒息的一种——不是谁故意害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冤屈,可能就是命运随便打了个喷嚏,落在一个本就单薄的家庭头上,就足够把他们所有的念想和指望,都压成粉末了。
它悄悄地把看到的这一切,好好地存了起来,没放在“工作案例”那个文件夹里,而是单独存了一份,标上:【需要记住的:不可以穷】。
然后,它把自己那团软乎乎的光,轻轻地、轻轻地,贴在了系统爸爸给祂专门做的银色光辉(系统爸爸同款)边上,好像这样就能蹭到一点点温暖和踏实。它好像有点懂了,为什么爸爸总是那么忙,总显得那么累。要照看好无数个像这样装着哭声和失去的世界,那担子,该有多重啊。
粟粟的光团黯淡地闪烁着。它知道,即便自己此刻能撒下最甜的“星屑爆米花”,也无法化作治愈肺痨的良药。那点虚幻的甜,在沉疴与贫病面前,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该来的离别,还是裹挟着命运的寒风,叩响了这扇已一无所有的家门。
白老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又像是被熬干了最后一点油脂。眼窝深陷,周遭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皮肤蜡黄,紧贴着颧骨,真正是只剩下一把支棱的骨头。身上那件早已不挡风的旧袄,不仅破败,还隐隐散发着一股疲惫的、属于久病之榻的酸腐气。他呆坐在老妻床边,握着那只枯瘦的手,眼神却空洞地穿透了现在。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从前——那时吟霜才十三岁吧?寒冬腊月,一家三口穿着厚实暖和的棉衣,虽不是绫罗绸缎,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围着小炉子吃饭时,每个人的脸蛋都被热气烘得红扑扑的,眼睛里亮晶晶的,盛着对明日最简单的期盼。那时日子是清苦,可筋骨是硬的,心里是满的。
他的目光缓缓挪回老妻如今憔悴虚弱、呼吸微弱的脸上,记忆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早年间,他们夫妻俩夜里常说悄悄话,说的多是女儿的将来。自家是乐户,身份低微,吟霜虽不是亲生,却从不嫌弃他们,没说过什么找亲生父母的话——“爹,娘,襁褓料子那么好,还在乎多样一个闺女吗?你们说过那年我差点就撑不下去了,但凡上点心呢”。他们盘算着,总要为她寻个稳妥的归宿——最好是知根知底的体面商户,若不能,那有前途的伙计、家底殷实的农户也好。闺女模样生得俊,性子看着柔,实则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又至孝。那时,隐约透出结亲意思的人家也不是没有,可他们总舍不得,觉得女儿还小,还想再留在身边娇养两年,反正来日方长。他们夫妻年岁不大,帮着带带孩子也没问题。
“来日方长……”白老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那四个曾经让他们安心等待的字,此刻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里。无尽的悔恨,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早知有今日这般山穷水尽、病魔缠身,当初还不如……还不如早早替她定下一门亲事,至少,至少能让吟霜有条活路,不至于跟着他们这两个没用的老骨头,一起坠在这无边无望的深渊里。这迟来的后悔,比眼前的一切更让他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