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对抗那盘踞在文明阴影中的鼠神,我自愿成为献祭的羔羊。当祭坛的烛火将我的影子拉得颀长,当祭司的祷文如蛛网般缠绕四肢,我心中没有丝毫虔诚,只有早已淬炼锋利的决绝——我要亲手撕开这所谓“神明”的假面。而当仪式抵达巅峰的那一刻,我终于窥见了它的真相:所谓神明,不过是寄生在人类集体潜意识里的精神寄生虫,没有实体,不具神性,仅凭织就的幻觉操纵着一代又一代盲从的信徒。
当祭坛上所有陪祭者都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石面,连呼吸都带着颤栗的敬畏时,我忽然猛地挣脱了无形的精神桎梏,挺直脊背,迎着那团凝聚的阴影,直视它在幻象中扭曲丑陋的嘴脸:“你们崇拜的,不过是自己内心恐惧的倒影。”
话音落下的瞬间,鼠神发出一声不似生灵能承载的凄厉尖叫,那声音穿透耳膜,直刺意识深处。整个神殿开始剧烈震颤,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砖石如雨般坠落,昔日被信徒奉为神圣的殿堂,在它存在根基崩塌的轰鸣中,走向湮灭。
零号站点,收容区第七层。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奇特的混合气味——浓烈的消毒水味试图掩盖一切不洁,却被陈年尘埃的厚重感拖曳着,再交织上某种非金非石、仿佛由凝固的黑暗构成的墙体材料特有的生冷气息,形成一种让人呼吸都为之滞涩的味道。这里的寂静是活的,沉甸甸地压在耳膜上,像浸了水的棉絮,密不透风,偶尔才会被远处气密门液压开合时发出的嘶嘶声打破,那声音短暂而刺耳,却更反衬出这片空间的死寂。
艾伦·克罗夫特博士站在观察窗前,窗后便是“囚神者-734”的献祭主殿。这不是按比例复刻的模型,也不是科技模拟的全息投影,而是从那个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凯洛斯文明遗迹里,连同一平方公里范围内的岩层、地宫与这座神殿本身,用精密的能量切割技术整体剥离、跨越万水千山搬运至此,再用多层特种合金与能量屏障彻底封锁的真实造物。
石壁上那些被岁月磨蚀得边角圆润的浮雕,依然清晰可辨:鼠头人身的“神祇”端坐高台,接受身着白袍的少女献祭,有的浮雕里它赐予饱满的谷穗,象征丰收;有的却描绘着它挥爪撕裂信徒,大地干裂、饿殍遍野的可怖景象。整座神殿弥漫着阴冷与死寂,却又仿佛能听到千百年前那些狂热的祈祷声、绝望的哭嚎声,正顺着石头的缝隙缓缓流淌,在空气中低语盘旋。
“鼠神,”艾伦率先开口,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观察廊里回荡,显得异常清晰,“凯洛斯文明后期的核心崇拜对象。根据我们破译的泥板文献与岩壁铭文,当整个族群的集体性崇拜达到某种精神共振的阈值时,它会‘回应’信徒的祈求。”他抬手调出控制台的全息面板,上面流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与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神经活动模拟图,“它没有固定实体,克罗夫特博士。它的‘存在’,完全依赖于感知者的意识。就像一种……由无数个体的精神共振凝聚而成的幻影,但诡异的是,它能对现实世界造成绝对真实的物理影响。”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一行高亮的红色数据,眼底闪过一丝凝重:“最稳定的‘显化’诱因,是特定仪式下的活人献祭,尤其是十六至二十岁的年轻女性。我们通过神经模拟实验推测,极致的恐惧与近乎疯狂的虔诚信仰相互交织,会产生一种独特的‘精神信标’,这种信标能暂时固化它的形态,让它汲取……某种维持其存在的‘意识养分’。”
我,克罗夫特博士,目光掠过那些冰冷的数据流。它们客观、精准,试图用数学与科学的语言,去描述一个亵渎了“神明”二字的诡异存在。但我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档案库里那些模糊的历史断层扫描图——深不见底的献祭坑中,堆满了属于不同文明的少女骸骨,她们的颈椎上,都留着同样的、细小而尖锐的啮齿类齿痕。跨越数千年时光,遍布地球上不同的大陆板块,同样的献祭模式,同样的“神祇”传说,同样的死亡印记。
“所以,它本质上是个寄生虫。”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科学事实,“寄生在人类集体潜意识里的恐惧、盲从与无助之中。”
艾伦转过头,他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没有怜悯,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一个非常古老、非常强大,且极具适应性的寄生虫。我们尝试过所有已知的物理隔绝、能量冲击、维度屏障手段,全都无效。”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只要还有足够多的人,在意识深处‘相信’它的存在,甚至只是无意识地‘恐惧’着某种未知的力量,它就永远无法被真正消灭。常规的收容措施,就像试图用手拦住奔流的溪水,毫无意义。”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观察窗后的幽暗神殿,仿佛能穿透那层层黑暗,看到千百年前的献祭场景。“但我们找到了一个理论上的弱点。它的‘存在’依赖于被感知、被‘确认’——信徒的崇拜、恐惧、敬畏,都是对它存在的‘确认’。如果能在它显化的峰值时刻,由一个意识足够清晰、精神锚定力足够强的个体,直面它的核心幻象,并从根本上否定其‘神性’……就像拔掉幻影剧院的总电源,切断它与所有意识的连接。这可能引发其存在基础的精神崩溃,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弑神’。”
“我就是那个‘个体’。”这不是提问,而是陈述。我早已从那些隐晦的测试数据与艾伦的眼神中,读懂了自己的使命。
“你的神经可塑性指数是常人的三点七倍,潜意识屏障强度在所有候选人中排名第一,还有……”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最精准的词语,“你对这类‘集体癔症’和‘权威崇拜’的天然心理抗性,是我们从未见过的高。”他递过来一个薄如蝉翼的银色神经贴片,“我们需要你进入献祭殿,作为‘祭品’参与仪式。整个过程中,我们会实时监控你的每一个生理指标与神经活动,在关键时刻提供精神支援。但最终,直面它、否定它的,只能是你自己——没有人能替你完成这场意识层面的对决。”
我接过那枚神经贴片,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上面布满了肉眼难辨的微型电路。没有丝毫犹豫,我将它按在颈后的皮肤上,一阵轻微的刺痛后,一股清凉感逐渐扩散至整个脑部,纷乱的思绪仿佛被梳理整齐,思维变得更加清晰、冷冽,如同被冰雪淬炼过一般。
“这是‘忒修斯之线’,博士。”艾伦解释道,“它能持续释放微量镇静剂与神经信号稳定剂,帮你抵御精神污染,同时将你的感官数据与意识波动实时传回控制台。它会是你在幻觉迷宫中,连接现实的唯一锚点。”
“我们模拟了所有可能的幻觉攻击路径,从童年创伤、认知颠覆到群体压力诱导,你都已经过了最严苛的脱敏训练。”艾伦操作着控制台,观察窗后的神殿内部,几处不起眼的角落亮起微弱的蓝色光点,“这些是现实锚点发生器,能在一定程度上干扰它的精神场,削弱幻象的真实感。但记住,它们只是辅助。真正的武器,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目光锐利如刀,“是你的认知,你的信念,你对真相的绝对坚守。”
厚重的气密门在我面前缓缓滑开,发出沉闷而缓慢的声响,如同远古巨兽的呼吸。门后,是比观察窗外更深沉、更浓稠的黑暗,一股混杂着陈旧血腥味、燃烧殆尽的香料气息与潮湿霉味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带着千百年积淀的死亡与狂热。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摒弃,迈步走入了这座注定见证“神明”陨落的神殿。
殿内比从外面观察时更加压抑。巨大的石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石柱上雕刻的藤蔓纹路扭曲缠绕,仿佛活物一般。壁上浮雕里的鼠神眼睛,在黑暗中似乎都在缓缓转动,用冰冷而贪婪的目光,窥视着我这个闯入者。地面中央是一个凸起的圆形祭坛,表面凹凸不平,暗红色的污渍早已渗透进石头的纹理深处,历经千年也无法洗净,那是无数祭品的鲜血凝固而成的印记。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胶水,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耳边窸窣作响——那是千百年来累积的祈祷、哭嚎、绝望的低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试图将我拖入精神的深渊。
我一步步走上祭坛,按照凯洛斯文明献祭仪式的记载,缓缓躺下。石台的冰冷透过薄薄的研究服渗入骨髓,让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我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将艾伦提供的所有数据、理论与实验结论,一点点构筑成内心的堡垒——它是幻影,是寄生虫,是恐惧的集合体,它的力量源于我的屈服,我的否定,就是它的末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在这片没有时间概念的黑暗中,感知变得模糊而扭曲。殿内的气氛开始悄然改变,空气微微振动起来,那些窸窣的低语声逐渐汇聚、放大,变成无数尖锐的、狂热的呓语,像无数根细针,刺向我的耳膜。墙壁上的浮雕仿佛活了过来,图案开始扭曲蠕动,鼠神的面容在浮雕上不断变幻,时而威严,时而狰狞。
浓重的阴影从大殿的各个角落涌出,带着腐烂谷物的酸腐味与潮湿皮毛的恶臭,在祭坛上方缓缓汇聚。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逐渐蔓延开来,让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呼吸变得急促。
一个轮廓开始在阴影中显现。
它无比巨大,形态扭曲,勉强维持着鼠类与人类的混合特征。覆盖着油腻、打绺的灰黑色毛发,毛发间似乎还粘着腐烂的碎屑。巨大的爪子蜷缩着,指尖闪烁着幽绿的寒光,仿佛能轻易撕裂钢铁。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它那双在阴影中亮起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幽绿,像两团燃烧的鬼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祭坛上的我。它不是完全的实体,边缘在不断模糊、抖动,像信号不良的影像,但那股纯粹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恶意与威压,却真实得让我的心脏几乎停跳。
幻觉冲击,如期而至。
童年时被黑暗包裹的恐惧被无限放大,衣柜里的阴影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早已死去的亲人面容在阴影中浮现,又瞬间扭曲成鼠神的模样,用失望而冰冷的语气指责我的叛逆与不敬;同僚的质疑和嘲笑声在耳边炸开,他们说我疯了,说我在挑战不可能,说我终将成为又一个祭品。
身体上的痛苦也随之而来,仿佛有无数只细小的老鼠在我的皮肤下游走、啃噬,尖锐的牙齿撕裂肌肉,钻咬骨骼,那种痒痛交加的感觉无比真实,让我忍不住想要蜷缩身体,放声尖叫。它开始在我脑中植入念头:放弃抵抗吧,承认我的神威,献上你的敬畏与信仰,我可以赐予你永生,赐予你操控他人的力量,让你摆脱所有的痛苦与困境。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无尽的幻象吞噬之际,颈后的“忒修斯之线”传来一阵稳定的微电流,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那些虚假的感知。艾伦冷静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简短、精确,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心率升高至187,稳定呼吸,用腹式呼吸法调节。”“幻听识别为P-3型认知干扰,源于集体记忆碎片,忽略。”“锚点发生器功率提升,精神干扰强度已削弱30%。”
我咬紧牙关,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混合着不知何时渗出的泪水,一同流进鬓角。内心的堡垒在疯狂的冲击下出现了裂痕,恐惧、动摇、诱惑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但核心的认知却像深埋地下的磐石,牢牢钉死:它是寄生虫,是幻影,是恐惧的倒影,它所有的力量,都来自我的屈服。
祭坛周围,不知何时浮现出无数半透明的身影。她们身着各式各样的服饰,来自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明,却都有着同样年轻的面容,同样空洞的眼神。是凯洛斯人的亡灵?还是历代被献祭的少女残留的意识碎片?她们一个个缓缓跪下,身体匍匐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非人的颂唱声。那颂唱声带着极致的虔诚与恐惧,像源源不断的养料,涌入祭坛上方那个扭曲的阴影之中。鼠神的轮廓又凝实了几分,幽绿的眼睛里燃烧着贪婪与满足的光芒,威压也变得更加恐怖。
就是现在。显化的峰值。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力量达到了顶点,也意味着它的存在基础最为脆弱。在所有虚幻身影都匍匐在地,颂唱声达到最高潮的瞬间,我猛地咬紧舌尖,用疼痛唤醒所有的清醒意识,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那无形的精神重压,猛地从祭坛上坐起,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彻底打破了仪式的完整性。鼠神的阴影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它幽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转为被冒犯的暴怒,那股威压瞬间提升到极致,仿佛要将我的骨骼压碎。
我抬起头,迎着那足以冻结灵魂的目光,直视着那双非人的眼睛。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经过千锤百炼的冰冷解剖刀,硬生生切开了狂热的颂唱声,清晰地回荡在整个神殿之中,没有丝毫颤抖:
“你们崇拜的,”我缓缓开口,目光扫过那些跪拜的虚影,扫过她们空洞而麻木的面容,最终定格在鼠神扭曲丑陋的脸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过是自己内心恐惧的倒影。”
寂静。死一般的绝对寂静。
所有的颂唱声、低语声、蠕动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整个神殿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鼠神的阴影凝固了一瞬。然后,一种绝非任何生物能发出的、混合了极端痛苦、暴怒与存在根基崩塌的凄厉尖叫,从它(或者说,它赖以存在的某种集体意识场)的深处爆发出来。
那尖叫如同实质的音波,震得整个神殿剧烈摇晃。巨大的石柱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穹顶开始大块大块地掉落碎石和尘埃,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那些跪拜的虚影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烟雾,在尖叫中扭曲、消散,发出短促而绝望的哀嚎。
鼠神的阴影本身开始急速崩溃,像破碎的镜面,一块块剥落、消散。幽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充满了最原始、最纯粹的怨毒与不甘,但那光芒却在迅速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它试图再次凝聚形态,试图释放更恐怖的幻觉,但失去了“信仰”与“恐惧”的支撑,它的所有努力都只是徒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化为虚无。
地面在脚下剧烈开裂,巨大的石块从头顶不断坠落,整个神殿已经濒临坍塌。艾伦急切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焦灼:“收容失效!神殿结构崩塌!克罗夫特,你的定位信标信号微弱,坚持住!救援队已经出发,预计三分钟后抵达!”
我站在崩塌的祭坛中央,任凭碎石与尘埃落在肩头,目光平静地看着那所谓的“神祇”在我的否定中烟消云散。耳边是整个世界坍塌的轰鸣,是千年信仰崩塌的巨响,也是新的秩序即将建立的序曲。
颈后的“忒修斯之线”依然在传递着稳定的信号,连接着现实与这片崩坏的领域。我知道,我成功了。我没有成为祭品,而是成为了弑神者,成为了囚禁恐惧的囚神者。
黑暗中,救援灯的光束刺破了崩塌的烟尘,照亮了通往新生的道路。而这座承载了千年罪恶与恐惧的神殿,终将在废墟中,彻底埋葬那个寄生在人类意识深处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