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一：后街的太阳与影子

第一篇：新的开始

六月的雨，总是来得匆忙，去得也潦草。叶梓辛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小心翼翼地避开深浅不一的水洼。雨水洗刷过的“后街”，像一幅被浸湿的老旧油画，色彩沉郁而鲜明——两旁挤挤挨挨的旧式楼宇，晾衣竿上悬挂着未及时收回的、颜色模糊的衣衫，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雨水和饭菜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又鲜活的生活气息。

这就是他的新家了。母亲在前头拖着行李箱，和邻居高声寒暄，声音在狭长的巷道里产生轻微的回响。叶梓辛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斜对面那栋楼吸引了。

那是一扇临街的窗，窗框的绿漆有些斑驳。一个少年正坐在窗后，侧对着街道。他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手里的书，又似乎只是在发呆。额前黑色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勾勒出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安静轮廓。

雨后的阳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在那少年周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却毫无暖意的光边。他像一尊被遗忘在热闹边缘的雕塑，固守着一方寂静的天地。

“妈，那是谁？”叶梓辛小声问。

母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压低声音：“哦，那是老陈家的孩子，叫陈子铭。好像跟你一个年级，就是……不太爱说话。”

“不太爱说话”。母亲的话总是带着一种成年人的委婉。但叶梓辛觉得，那不仅仅是“不爱说话”。是一种更彻底的疏离，仿佛他与世界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坚硬的玻璃。

叶梓辛天生是趋光的，向往一切鲜活的热闹。他深吸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脸上扬起一个惯常的、开朗的笑容，朝着那扇窗户，用力地挥了挥手。

“嘿！”他喊了一声，声音清亮，试图穿透那层无形的隔膜。

窗后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陈子铭抬起头，目光从书页移向窗外。他的视线穿过狭窄的街道，落在了那个站在水洼边、笑容过分灿烂的新面孔上。那目光很沉，很静，像深潭的水，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一个点头示意都没有。他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在看一棵新长出来的树，或是一块偶然滚到路边的石头，与己无关，引不起任何兴趣。

对视大概只有两秒，或许三秒。

然后，陈子铭漠然地转回了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膝头的书本上，只留给叶梓辛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加冷硬的侧影。

叶梓辛挥到一半的手，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笑容像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冻结了，慢慢垮了下来。他摸了摸鼻子，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懊恼，还有一种被无形墙壁反弹回来的微涩感。

雨后的阳光终于完全挣脱了云层，明晃晃地照在湿漉漉的后街上，将一切都渲染得鲜明而亮烈。可叶梓辛却觉得，那条通往对面窗户的、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仿佛隔着一整个幽深、寂静的山谷。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有一种孤独，是连阳光都无法照亮的。

那无声的回绝像一滴冰凉的雨水，顺着叶梓辛的脖颈滑进衣领，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他讪讪地放下举得有些发酸的手臂，感觉脸上刚刚扬起的笑容像劣质的石膏面具一样，正一块块地剥落。

母亲还在前面和邻居热络地聊着，完全没注意到他这短暂而失败的“外交尝试”。叶梓辛低下头，用鞋尖碾着地上一个小水洼，水面倒映着破碎的天空和他自己有些狼狈的脸。他性格里有一种天生的韧性，或者说是一种被家庭保护得太好而产生的天真固执——很少会遇到真正的冷遇，所以这突如其来的冰墙，反而激起了他一点不服气的好奇。

“不爱说话？”他在心里嘀咕，“总不至于是个哑巴吧。”

搬家的嘈杂持续了整个下午。旧家具在新空间里磕碰出沉闷的响声，父母指挥搬运工的交谈声，还有他自己房间里纸箱被拖动的摩擦声……所有的声音都充满了这间不大不小的新居。但叶梓辛总觉得，斜对面那扇绿漆斑驳的窗户，像一个静默的黑洞，不断吸纳着这边的喧闹，却反馈不出任何回音。

他几次假装到门口透气，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窗户后的那个身影，姿势几乎未曾变过，像是定格在了那个画面里。偶尔，他会看到陈子铭抬手翻动书页，动作缓慢而稳定，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傍晚时分，夕阳将后街染成一片暖橙色，家家户户开始传出锅铲碰撞的声音和饭菜的香气。叶梓辛帮父母收拾得差不多了，终于找到机会溜出门。他手里拿着母亲刚洗好的、红得发亮的苹果，站在自家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再进行一次“破冰行动”。

就在这时，对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出来的正是陈子铭。他换了一身深色的便服，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看样子是出来倒垃圾的。近距离看，他的肤色很白，是那种缺乏日照的、近乎透明的白皙，五官比远处看起来更加清俊，但也更加冷硬，线条分明得像用刀刻出来的。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平静地扫过站在门口的叶梓辛，就像扫过路边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机会来了！

叶梓辛心脏莫名快跳了两下，他立刻重整旗鼓，脸上堆起自认为最无害、最友善的笑容，几步迎了上去。

“嗨！”他声音依旧明亮，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热情，“又见面了。我叫叶梓辛，今天刚搬过来，就住对面。”他指了指自己家的大门，然后把手里的苹果递过去，“吃个苹果吗？刚洗的，可甜了。”

陈子铭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递到眼前的苹果，又抬眼看了看叶梓辛，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但那不是接受，更像是一种……审视，或者说是不解。他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展现出如此毫无缘由的热情。

空气凝固了几秒。叶梓辛举着苹果的手臂，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逐渐加剧的尴尬重量。

终于，陈子铭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吐出了两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些微的沙哑，像很久没有开启过的生锈门轴。

“不用。”

说完，他不再停留，拎着垃圾袋，径直走向巷子尽头的垃圾集中点。他的背影挺拔却单薄，融入了渐浓的暮色里，很快就消失在转角。

叶梓辛愣在原地，手里的苹果仿佛有千斤重。他低头看了看那个红得诱人的果子，自己“咔嚓”咬了一大口，果肉清脆，汁水甘甜，但他心里却品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不用。”

不是“谢谢，不用”，也不是“你好”，就只是干巴巴的、带着明确拒绝意味的“不用”。

叶梓辛一边嚼着苹果，一边望着陈子铭消失的方向，心里那股不服气的好奇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像被浇了水的藤蔓，更加旺盛地生长起来。

这条叫做“后街”的巷子，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也复杂得多。而那个叫做陈子铭的邻居，毫无疑问，是他搬到这里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也是最难解的谜题。夜色开始笼罩后街，各家各户的灯火次第亮起，只有对面那扇窗户，依旧暗着，沉默地伫立在那里。

孤僻的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