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对峙,最终以寂灭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和他融入阴影的离去告终。但那句“伪善”,却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谢怜生的心里,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直到后半夜,他才在纷乱的思绪中疲惫地合上眼。
意识沉浮间,他发现自己并非在云瑶仙子那清雅的竹屋小院,而是置身于一片熟悉的、缭绕着淡淡檀香和书卷气息的静室之中。这里是他在江南家中,师尊清修讲道之所。
窗外细雨潺潺,室内灯火如豆。
一个身着朴素青色道袍,面容清癯,眼神温和中透着睿智的老者,正盘坐在蒲团上,手持一卷道经,含笑看着他。正是他自幼敬仰、引他入道的授业恩师——玉衡真人。
“怜生,你来了。”师尊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祥,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谢怜生心中一暖,连日来的疲惫、迷茫和因寂灭话语而产生的自我怀疑,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恭敬地行礼,在师尊下首的蒲团坐下。
“弟子……心有困惑,难以排解。”他低声道。
“哦?且道来。”玉衡真人放下经卷,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
谢怜生便将近日来的经历,略去林啾啾“混沌之体”等核心秘密,只说自己因缘际会,结识一人,卷入纷争,不得已行了些权宜之计,又见世间苦难,深感自身渺小无力,更因……因对那人产生些许不同寻常的关切,而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秉持公正之心,践行兼济天下之道。
他说的隐晦,但玉衡真人却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怜生啊,”师尊轻轻颔首,眼中带着赞许,“你能有此思,此虑,已胜过世间无数浑噩之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谓勇;虑其有偏私而自省,是谓明。”
他的话语如同春风,拂过谢怜生焦灼的心田。
“你可知,为师最欣赏你哪一点?”玉衡真人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并非你的天赋,亦非你的家世,而是你这颗……‘无私’之心。”
“你愿为素不相识之人涉险,愿为心中之道质疑自身私情。此念,近乎于‘道’。”
谢怜生怔住了。他本以为会听到师尊的教诲或开解,却没想到是这般毫不掩饰的赞赏。近乎于道?
“可是师尊,”他仍有疑虑,“心存私情,如何能至公?”
玉衡真人笑了,那笑容依旧温和,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
“至公,并非滥情,亦非绝情。”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能直接叩击神魂,“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非冷酷,而是至公。”
“刍狗……”谢怜生喃喃重复,这个词让他感到一丝不适。
“不错。”墨渊借玉衡真人之口,继续低语,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万物在其眼中,并无分别。无有高下,无有爱憎,方能行最公正之事,做最正确的抉择。有情,便有偏颇;有爱,便有软肋。你因对那人的些许关切便心生彷徨,不正是证明了这一点吗?”
“若要真正践行你的大道,守护你所悲悯的苍生,或许……唯有放下小我,忘却私情,臻至那‘无情’之境,方能成就真正的‘大爱’,做出最符合天地至理、最有利于众生福祉的……判断。”
无情……方至公?
谢怜生心中剧震。这与寂灭所说的“斩断一切挂碍”何其相似,却又披上了一层“为苍生”的合理外衣!它听起来如此冰冷,却又……如此符合逻辑。仿佛将他从情感到道德的挣扎中,指引向了一条看似一劳永逸的“捷径”。
他看着眼前师尊慈和而充满智慧的面容,那是他最为信任的人。这番话由师尊说出,分量何其之重。
“忘却……私情……”他无意识地重复着。
“痴儿,”墨渊幻化的玉衡真人轻轻叹息,伸手虚虚一点谢怜生的眉心,一股冰凉而晦涩的意念悄然渗入,“大道至简,无情至公。望你能……明悟本心。”
那股凉意让谢怜生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下一刻,眼前的静室、师尊、灯火如同水中的倒影般剧烈晃动、破碎!
谢怜生猛地睁开双眼,从竹榻上坐起,额角布满冷汗,心脏狂跳不止。
窗外,天光微熹,已是黎明。
刚才……是梦?
可梦中师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如此清晰,尤其是最后那句“无情至公”,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眉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凉触感。
回想起梦中的对话,再结合月下寂灭的讥讽与自己内心的挣扎,谢怜生只觉得道心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缝隙。
那道缝隙里,透出的是冰冷的、名为“无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