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的风,裹挟着海水的咸腥与一股隐隐的、腐烂般的气息,吹拂着泉州港。
旌旗招展,甲胄林立。太子仪仗与“靖海营”的旗号,在港口码头引来无数目光——有敬畏,有好奇,有期盼,但更多的,是隐藏在麻木与恭顺之下的审视与算计。
谢珩一身常服,立于临时充作行辕的泉州官署高楼,远眺着眼前这片繁忙却又透着几分畸形的港口。大小船只穿梭,商贾云集,但往来兵丁却大多面带懈怠,战船停泊处,不少船体可见破损,帆橚陈旧。空气中除了鱼腥,还弥漫着一股奢靡的香料与酒气,那是来自不远处几艘装饰华丽的官船与海商巨舶。
“殿下,东南水师提督曹雄,并浙、闽、粤等地主要文武官员,已在厅外候见。”耿忠上前禀报。
谢珩收回目光,面色平静:“传。”
大厅之内,黑压压跪倒一片。为首的曹雄,年约五旬,身材肥硕,穿着簇新的二品武官袍服,脸色红润,眼袋浮肿,虽极力做出恭谨姿态,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闪烁的眼神,却透着一股油滑与敷衍。
“末将(下官)等,恭迎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参差不齐,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热烈。
“平身。”谢珩于主位坐下,目光淡淡扫过众人。
曹雄率先起身,堆起满脸笑容:“殿下远来辛苦!末将已在府中备下薄宴,为殿下接风洗尘,还请殿下赏光!”他身后几位官员也连忙附和。
“接风宴就不必了。”谢珩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孤奉旨平倭,时间紧迫。曹提督,即刻起,召集水师千总以上将领,及各卫所指挥使,于一个时辰后,来此议事。孤要听一听,如今东南海防,究竟是何状况。”
曹雄脸上的笑容一僵,眼底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掩饰过去,躬身道:“是,是,殿下勤于王事,末将佩服!末将这便去安排!”
一个时辰后,行辕议事厅内将星云集,却气氛沉闷。
曹雄作为水师提督,率先禀报,言辞闪烁,将水师战力不振归咎于“船只老旧”、“饷银不足”、“倭寇狡诈”,对于几次遇袭溃败,则轻描淡写,推诿责任。他麾下几名将领也纷纷附和,诉苦之声不绝于耳。
地方文官则大多强调倭寇来去无踪,难以清剿,以及地方府库空虚,难以支撑大军长期作战。
谢珩静静听着,不发一言,直到众人声音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此说来,我堂堂大周东南水师,数万将士,面对区区倭寇,竟只能被动挨打,束手无策?各地府库,连支撑守土之责都捉襟见肘?”
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将领和官员:“孤在北境,面对狄虏数万铁骑,尚能战而胜之。莫非这东南的倭寇,比北狄铁骑还要厉害?还是说……问题并非出在倭寇身上,而是出在……在座的诸位身上?”
最后一句,语气陡然转厉,带着冰冷的质问!
厅内瞬间鸦雀无声,不少官员将领脸色发白,低下头去。曹雄更是额角见汗,强笑道:“殿下言重了,实在是……实在是各有难处……”
“难处?”谢珩打断他,猛地一拍案几,“孤看不是难处,是有些人尸位素餐,贪生怕死!甚至……暗中与倭寇海盗勾连,沆瀣一气!”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众人心头狂跳!
“殿下!此话从何说起!末将等对朝廷忠心耿耿啊!”曹雄噗通跪下,声音发颤,他身后也跪倒一片。
“忠心?”谢珩冷笑一声,不再看他们,转而点名,“俞安邦。”
站在武将队列末尾,一名面容黝黑、身形精干、穿着半旧铠甲的中年将领猛地抬头,跨步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洪亮:“末将在!”
“孤听闻你精通海战,曾屡破海匪。为何近年却沉寂无声?”
俞安邦抬起头,目光坦荡,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懑:“回殿下!末将空有报国之心,然建言不被采纳,兵权被夺,甚至因直言触怒上官,屡遭打压排挤!有力无处使,有志不能伸!请殿下明鉴!”
他这番话,如同利剑,直指曹雄!
曹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谢珩深深看了俞安邦一眼,点了点头:“很好。即日起,擢升俞安邦为水师副总兵,实领一军,负责整训战船,编练水卒,筹备剿倭事宜!所需人员、物资,可直接向孤禀报!”
“末将俞安邦,领命!定不负殿下信任!”俞安邦声音激动,重重叩首。
这一任命,如同在死水潭中投入一块巨石!曹雄及其党羽又惊又怒,却不敢在谢珩盛怒之下出言反对。
“至于你们……”谢珩目光再次扫过曹雄等人,语气森然,“孤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所有水师将领,三日内,将所部人员、船只、器械实数,及近年所有巡海、作战记录,如实造册呈报!若有隐瞒虚报,军法从事!”
“所有沿海州县官员,五日内,将府库钱粮、兵备、及辖内海防情况,详细禀明!孤会派人逐一核查!”
“都退下吧!”
众人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个个后背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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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行辕书房。
韩延将一份密报呈给谢珩:“殿下,我们的人初步探查,泉州港内几家最大的海商,背后都有官方背景,与曹雄等官员往来密切。其船只往来航线诡异,部分货物……疑似违禁。而且,近日确有不明资金流入这几家商号。”
谢珩看着密报,眼神冰冷:“继续查,盯紧他们与倭寇可能的联系。”
“是。”韩延又道,“俞安邦将军已开始接手部分船队,初步清点,情况比曹雄所言更糟,战船完好者不足三成,兵员缺额近半,军械锈蚀严重。”
“意料之中。”谢珩并不意外,“让耿忠协助俞安邦,尽快整备出一支可战之力。王猛那边呢?”
“王都尉已派出手下好手,化装成渔民、商贩,潜入沿海各岛及倭寇时常出没的区域,打探情报。”
“很好。”谢珩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泉州港不夜的灯火,那灯火之下,隐藏着多少污秽与罪恶,他心知肚明。
初至东南,他已亮出刀锋。
接下来,便是要在这片错综复杂的泥潭中,撕开一道道口子,让阳光照进去。
而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风暴,正在这片富庶而糜烂的海疆上空,加速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