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两日功夫，吏部的调令便下到了户部。
不是预想中的申饬，也不是更严厉的打压，而是一纸看似平和的调动文书——度支司主事韩延，勤勉王事，着调任京畿西郊青龙驿，任驿丞，即日赴任。
消息传开，户部衙署内一片哗然。
青龙驿？那是什么地方？离京城数十里，地处偏僻，往来多是商旅脚夫，是个标准的苦寒闲散之地。从户部核心司衙的主事，调任为一个不入流的驿丞，这哪里是升迁？分明是明升暗降，流放！
值房里，同僚们投向韩延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有幸灾乐祸，有兔死狐悲，更多的则是彻底的疏远与敬畏——敬畏那只看不见的、能轻易决定他们命运的黑手。
韩延拿着那份轻飘飘的调令，站在自己的值房中央，指尖冰凉。他看着面前那张坐了数年的书案，上面还堆着未及核完的驿站卷宗，只觉得讽刺无比。
他料想到会受阻，会被打压，却没想到，对方的手段如此狠辣决绝，直接将他逐出了户部，逐出了京城！连一丝一毫查证的机会都不给他留下。
“韩……韩驿丞，恭喜高升啊。”一个平日里与赵文德走得近的员外郎，皮笑肉不笑地凑过来，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青龙驿虽偏远了点，但天高皇帝远，自在！正适合韩驿丞这等‘风骨’之人。”
韩延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人，目光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他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神，清正、冰冷，带着一种洞穿污浊的锐利，让那员外郎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讪讪地退开了。
他没有收拾任何东西，那些卷宗、笔墨，于他而言已无意义。他只是将桌案上那方用了多年的、最普通的青石砚台拿起，用手帕仔细包好，揣入怀中。
然后，他挺直了依旧单薄却如青松般笔直的脊背，在一片或明或暗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他付出了无数心血与热忱的值房，走出了户部衙署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门外，天色灰蒙蒙的，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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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韩延已被调任青龙驿驿丞，今日离京。”东宫书房内，暗卫低声禀报。
谢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乌云。
青龙驿……
他眼中寒光一闪。谢无极和林文远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狠。这是打定主意，要将任何可能威胁到他们财路的苗头，彻底扼杀在萌芽状态。
也好。
韩延离开京城这个漩涡中心，暂时脱离那些明枪暗箭，未必全是坏事。青龙驿虽偏，但也是漕粮陆路转运的一个小小节点，或许……别有洞天。
“让我们的人，”谢珩放下笔，声音低沉，“暗中跟上，确保韩延安全抵达青龙驿。另外，查一查青龙驿及周边，近半年来所有经手的漕粮转运记录，尤其是那些看似‘正常损耗’的部分。”
“是！”
暗卫退下后，谢珩走到巨大的大周疆域图前，目光落在京城西郊，那个不起眼的“青龙驿”标记上。
皇叔，你以为将人赶走，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你堵住了韩延的嘴，却堵不住这天下悠悠众口，更堵不住……那已然升起的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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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韩延离京的同时，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振的桌案上，也收到了一份来自吏部的抄送文书，以及一份由程铮暗中递上的、关于韩延因关注漕运损耗而被“明升暗降”的密报。
李振看着这两份文书，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了一起。
他前脚刚收到程铮那份匿名的、关于漕运损耗的条陈，心中正自沉吟，后脚就看到了韩延被调离户部的消息！这时间，这缘由，未免太过巧合！
官海沉浮数十载，李振何等老辣，瞬间便嗅到了其中非同寻常的气息。
韩延他是知道的，一个耿直到有些迂阔的官员，能力是有的，但绝不至于因“贻误公务”而被如此处置。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触碰了某些绝不能碰的利益链条！
而程铮那份条陈……此刻看来，绝非空穴来风。
李振缓缓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此事牵扯漕运，背后水深，他心知肚明。若在平日，他或许会选择更为谨慎的方式，徐徐图之。
但眼下，对方如此迫不及待地清理“隐患”，手段酷烈，显然是做贼心虚，也说明那隐藏的蠹虫，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巨大！
不能再等了。
他走回书案，铺开专用的奏疏用纸，提笔蘸墨，神色肃穆。这一次，他不再匿名，不再迂回。
他要以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身份，正式上奏陛下！
奏疏中，他并未直接弹劾何人，而是以“风闻户部官员韩延因关注漕运损耗事宜，突遭贬谪”为引，结合近期漕运损耗账目中的一些“异常迹象”，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漕运转运环节，严惩贪墨，以清国帑，以正朝纲！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这是一道战书，直指那隐藏在漕运深处的巨大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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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
谢无极听着属下关于韩延已离京、以及李振竟为此事正式上奏的禀报，脸上那温雅的笑容终于淡去了几分。
“李振这个老顽固……”他指尖轻轻敲着扶手，眸色深沉，“倒是会挑时候。”
他没想到，一个微不足道的韩延，竟然会引出李振这等级别的人物直接下场。看来，程铮那边，怕是也察觉到了什么，通过李振将事情捅了上去。
“王爷，是否要……”属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意指仍在赴任路上的韩延。
“愚蠢！”谢无极冷斥一声，“韩延刚被调离就死于非命，是嫌李振的奏疏分量不够，还是怕陛下疑心不重？”
他沉吟片刻，嘴角重新勾起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李振要查，便让他查。漕运账目做得干净些，该补的亏空尽快补上，该闭嘴的人……让他们永远闭嘴。至于韩延，一个驿丞，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暂且留着他，或许……日后还有用处。”
“是，属下明白！”
属下退下后，谢无极走到窗边，望着王府庭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红梅，眼神冰冷。
棋局，似乎变得有趣了些。
不过，他倒要看看，在这京城，在这朝堂，谁才能真正地……一手遮天！
风暴的引线，已然被李振点燃。
朝堂之上，一场关于漕运贪墨的暗战，即将拉开序幕。而远离京城的青龙驿，又会迎来怎样的命运？
韩延并不知道，他这只被轻易拍开的“蝼蚁”，已然在无意中，撬动了命运的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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