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笼罩着御史台侍御史程铮那间略显简朴的书房。
油灯如豆,在墙壁上投下他伏案疾书的清瘦身影。他刚完成一份关于整顿京畿驿站吏治的奏疏草稿,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窗外万籁俱寂,唯有更夫敲梆的悠长回音,远远传来。
白日里在户部架阁库偶遇的那一幕,却不期然浮上心头。
他因查证一桩旧年驿站粮秣账目前往户部调阅存档,正巧看见度支司主事韩延,那个以耿介闻名的同乡,正与守库书吏低声交涉,神情严肃。他本未在意,擦身而过时,却隐约捕捉到“漕运”、“王贲”、“损耗”几个零碎字眼。
当时他并未停留,但韩延那紧锁的眉头和书吏闪烁其词的模样,却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记。
韩延此人,他是知道的。学问扎实,品性刚直,只是过于较真,在户部那等地方,难免处处碰壁。他如今关注漕运……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程铮端起早已凉透的粗茶,啜饮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他并非喜好多事之人,但身为御史,风闻奏事,察举非法乃是本职。任何可能涉及贪渎蠹国的蛛丝马迹,都不应轻易放过。
尤其是……涉及漕运。
他放下茶杯,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案一角,那里放着几日前从翰林院一位相熟编修处借来的几份前朝漕运改制的杂论笔记,本是用于佐证他关于驿站改革的某些观点。其中一张字迹略显潦草的随笔,夹杂在整齐的抄录中,格外显眼。
那随笔只是寥寥数语,探讨前朝一次因漕运损耗引发的边军粮饷危机,观点也算不上精辟,但末尾一句“细微之耗,积年累月,亦可溃千里之堤”,却仿佛一根细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细微之耗……溃千里之堤……
白日里韩延的身影,与纸上这句漫不经心的话,在此刻寂静的深夜,诡异地重合了。
程铮的眉头渐渐锁紧。他深知漕运牵扯利益巨大,水深难测。若无真凭实据,贸然插手,不仅可能打草惊蛇,更会引火烧身。韩延在户部处境艰难,若他果真发现了什么,此刻必然已是如履薄冰。
自己该当如何?
是明哲保身,视而不见?还是……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书房内踱步。油灯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想起了入仕之初的抱负,想起了那些因贪腐而民生凋敝的奏报,想起了韩延那双带着疲惫却依旧清正的眼睛。
良久,他停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走回书案,并未动那份关于驿站改革的奏疏,而是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奏事笺。他提笔蘸墨,却未立刻书写,沉吟片刻,将笔换了一支更为寻常的、不带官职标识的狼毫。
他不能直接上奏,那会将韩延彻底暴露在风口浪尖。他需要换一种方式,一种更隐秘,却能引起足够重视的方式。
笔尖落下,他并非弹劾,也非陈情,而是以探讨“优化漕粮转运流程,严核途中损耗,以防微杜渐”为由,撰写一份条陈。文中,他引经据典,详述前朝漕运积弊与教训,并结合当下漕运管理中的一些“常见”现象,提出了几点加强监督、细化账目核验的建议。通篇并未提及任何具体人名或案件,措辞严谨,立于公心。
写完,他吹干墨迹,仔细封好,却未署己名。
次日清晨,这份无名条陈,并未通过正常的御史台上奏渠道,而是由程铮的一名绝对可靠的老家仆,送往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他的座师,以刚正不阿著称的李振李大人府上。
他相信,以李大人的敏锐和担当,看到这份条陈,自会明白其中深意,并选择合适的方式向上陈奏,或暗中布置调查。如此,既引起了高层注意,又最大程度地保护了尚在迷雾中的韩延,也为自己留有了转圜的余地。
做完这一切,程铮像是什么都未发生一般,照常前往御史台点卯办公。
然而,他心中清楚,一颗石子,已经投入了深潭。
涟漪,很快就会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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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东宫。
谢珩听着暗卫的禀报,得知程铮昨夜书房灯火长明,今晨又有一封密信送往李御史府上,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很好。
程铮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这份敏锐,这份担当,以及这份处理事情的圆融与老辣,正是他此刻需要的。
火,已经借由程铮之手,悄然点燃。
接下来,就看谢无极那边,如何应对了。
他走到窗前,望着宫墙上方那片湛蓝的天空,目光悠远。
风暴来临前,总是格外的平静。
而这平静,还能维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