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麟台，江厌离所居的“莲心苑”外。

魏无羡缓步而来，他今日难得将及地的墨发用一顶样式简洁却质地非凡的金色发冠束成了利落的高马尾，身着兰陵金氏标准的金星雪浪袍，华贵的金白二色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秀出尘，因孕育着新生命，眉宇间少了些许病弱，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柔和光辉。只是身形依旧清瘦，宽大的袍服更显几分飘逸。

他本想去看看金凌，那个字为“如兰”的小侄子。刚至苑门，便遇上了正从里面出来的金夫人。

金夫人见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习惯性的矜持，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她停下脚步，语气算得上温和：“阿婴？你怎么来了？”

魏无羡微微颔首，礼节周全：“金夫人。我来看看阿凌，有些时日未见了。”

金夫人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轻声道：“真是不巧，阿凌刚刚吃了奶，睡下了。孩子觉多，这会儿怕是吵不醒。”

魏无羡了然，点点头，也不强求：“既如此，那我改日再来。”说罢，便欲转身离开。

“阿婴！”金夫人却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急切。

魏无羡顿住脚步，回身望去，目光平静：“金夫人还有何事？”

金夫人看着他，这个即将出嫁、早已脱离金氏权力核心倾轧的年轻人，此刻竟成了她心中唯一可能抓住的浮木。她失去了亲子金子轩，心中悲恸难言，偏偏丈夫金光善在这时又张罗着要将外头一个据说“天资卓绝”的私生子莫玄羽接回来认祖归宗，甚至暗示她将这孩儿养在名下，以充嫡系。这无疑是在她伤口上撒盐，更是对她和已逝儿子不在意。她心中怨怼，却无力反抗金光善的决定。

她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与一丝恳求：“你……你也知道，你宗主主他……他要把外头那个叫莫玄羽的孩子接回来了。听说那孩子天赋很好。他……他想让我把这孩子记在名下养着。”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莲心苑内，那里有她刚刚失去父亲的孙儿和寡居的儿媳，“阿凌还这么小，厌离她……又是个柔顺性子。我如今……自顾不暇。阿婴，你……你虽要出嫁，但终究是金家的人，是阿凌的叔叔。日后……若能看顾，还请多看顾他们母子一二。” 这番话，已是将姿态放得极低。

魏无羡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他对金夫人的处境并无太多同情，却也理解一个失去儿子、又面临丈夫新宠威胁的女人的惶恐。

他沉默片刻，终是淡淡道：“金夫人，我很快便要出嫁了。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金家日后的事……与我干系不大了。阿凌是金家嫡孙，自有他的造化。至于您……您好自为之吧。” 他语气疏离，却也算给了回应，没有完全拒绝那份“看顾”的请求，却也划清了界限。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莲心苑。金夫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眼中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无力。

回琉璃宫的路上。

魏无羡心中并无多少波澜，金家的这些污糟事，他早已看淡，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途经一片相对僻静、草木略显芜杂的回廊转角时，他忽然听到旁边的灌木丛中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像是小动物，又似乎……带着压抑的呼吸。

他示意随从停下脚步，自己则缓步走近那片灌木。蹲下身，轻轻拨开枝叶。

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蜷缩在草丛深处，穿着明显不合身、料子粗糙的旧衣，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他瘦瘦小小，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发抖，像一只受惊后拼命隐藏自己的幼兽。

魏无羡心中莫名一软，放缓了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笑意，柔声道：“这是谁家走丢的小黑猫，躲在这里呀？”

那少年听到人声，吓得浑身一僵，非但没有出来，反而又往里缩了缩，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土里。

魏无羡也不急，继续温言道：“草丛里湿气重，又凉，待久了容易生病。出来吧，我不是坏人。”

或许是魏无羡的声音太过温和，毫无攻击性，也或许是他真的冷得受不了了。

那少年迟疑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脏兮兮却难掩清秀的脸庞，以及一双受惊小鹿般湿润又警惕的眼睛。

他透过凌乱的发丝，看向蹲在草丛外的青年。

那人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华美得耀眼的衣袍，面容俊秀得如同画中仙，眉眼弯弯，眼神清澈温柔，里面没有他惯常看到的鄙夷、厌恶或打量货物的神色，只有纯粹的关切。

少年犹豫着，慢慢地、试探性地从草丛里挪了出来，站定在魏无羡面前，依旧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破烂的衣角。

魏无羡这才看清，他裸露在外的纤细手腕和脖颈上，竟然布满了新旧不一的淤青和伤痕，有些甚至还在渗着血丝。

魏无羡的眸色瞬间沉了沉，心底涌起一阵清晰的抽痛。这样的伤……绝非意外。

他尽量让声音更柔和，仿佛怕惊飞一只蝴蝶：“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别怕，哥哥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

少年抬头，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声如蚊蚋，带着浓重的不安：“我……我叫莫玄羽。”

莫玄羽……

魏无羡心中了然。

原来是他，金光善那个被接回来的、据说“天资卓绝”的私生子。

可看他这副模样，哪里像是要被接入世家认祖归宗的少爷？分明比最下等的杂役还要狼狈可怜。

魏无羡压下心中的叹息与怒意，对身旁一名沉稳的随从吩咐道：“这孩子身上有伤，你先带他去偏殿，让医师给他仔细看看，上好药。再去厨房拿些温热的点心，嗯……再买些糖来。” 他知道，甜食或许能稍稍安抚这孩子受惊的心。

随从躬身应道：“是，小公子。”

那少年听到“上药”、“点心”、“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惶恐，他猛地摇头，结结巴巴道：“不……不用了……我……我没事……不能麻烦……” 他显然是被虐待怕了，不敢相信突如其来的好意，更怕这好意背后隐藏着更深的折磨。

魏无羡心中一酸，放柔了声音，耐心安抚：“别怕，只是上药和吃点东西，不会伤害你。你看，你身上的伤不处理，会越来越痛的。听话，跟这位叔叔去，好吗？”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力量。

莫玄羽看着他温柔而坚定的眼神，再看看旁边侍从虽然恭敬却并无恶意的姿态，挣扎了许久，最终，对伤口疼痛的忍耐和对“点心”、“糖”那点微茫的渴望，压过了恐惧。他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看着随从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瘦小的身影带走，魏无羡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他知道金夫人不愿抚养莫玄羽，而金光善接他回来，恐怕也并非真心疼爱，更多是看中所谓的“天赋”，或是某种平衡势力的考虑。这孩子回到金家，就像个无根的浮萍，一个碍眼的“球”，在各方势力的踢来踹去和底下人的跟红顶白中，处境可想而知。方才那些伤痕，便是明证。

他于心不忍。

这孩子让他想起了年幼时在金家也曾感受到的孤立无援，想起了金光瑶初来时那小心翼翼的眼神。

琉璃殿内。

金楠栖听完魏无羡简略的叙述和想要稍稍照拂那孩子的念头，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盏，不赞同地看着孙儿：“阿婴，你如今身子不同往日，腹中怀着蓝家的骨肉，是最最紧要的时候。金家这些污糟事、这些可怜人，你管不过来的。那莫玄羽是金光善接回来的，是好是歹，自有他亲爹和那名义上的嫡母操心。你马上就要出嫁了，安心备嫁待产才是正理，莫要再节外生枝，掺和进这些是非里，平白耗费心神，万一动了胎气如何是好？”

老人的担忧溢于言表，他只想孙儿平安顺遂。

魏无羡知道爷爷是为他好，他抚上尚未显怀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他和蓝忘机期盼的生命。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没有反驳，只是低声道：“爷爷，我知道了。”

但他心中那点不忍与涟漪，却并未完全平息。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且即将离开，或许确实不该再多管闲事。可那个瘦小身影上刺眼的淤青，和那双受惊却依旧干净的眼睛，却在他心底烙下了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