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再次透过窗棂,将卧室从深灰染成淡金。我一夜浅眠,醒来时只觉得头脑昏沉,比经历一场恶战更加疲惫。镜中的少年眼窝深陷,那份属于年轻生命的飞扬神采被一种沉重的阴霾所取代。我掬起冷水用力拍打在脸上,试图洗去倦容,也试图让自己清醒。
走下楼梯时,早餐的氛围与昨日并无二致。母亲温柔地分发着面包,克劳迪娅小声抱怨,费德里科则精神奕奕,仿佛昨夜的试探和警告从未发生。只有我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然涌动。
父亲坐在主位,安静地用着早餐。他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仿佛昨晚书房里那场暗藏机锋的对话只是我的幻觉。但这种无视,比直接的审视更让我不安。这意味着他的观察转入了更深的、不为人知的层面。
“Ezio,” 母亲将一片涂好蜂蜜的面包递给我,关切地问,“Hai ancora un aspetto stanco. Non hai dormito bene?”(埃齐奥,你看起来还是很疲惫。没睡好吗?)
“Sì, un po’.”(是的,有点。)我含糊地应道,避开了她的目光。我不能告诉她,我正被数十年的记忆和未来的幻影所折磨。
费德里科发出了一声了然的低笑,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下,用口型无声地说:“Preoccupato per la tua ‘ospite’?”(在担心你的“客人”?)
我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我的担忧,远非他所能想象。
早餐后,父亲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袍服。“Ezio, verrai con me in banca oggi. Ci sono alcune consegne da fare in diverse parti della città. Può essere un buon modo per… distrarti.”(埃齐奥,今天你跟我去银行。有些文件需要送到城里不同地方。或许是个……让你散散心的好方法。)
散心?我心中警铃大作。这绝不仅仅是散心。这是在父亲的直接监视下活动,或许,也是一种进一步的试探。他想看看我在外面的行为,看看我与外界的接触,甚至……看看是否会有人与“莉亚”联系。
“Certo, Padre.”(当然,父亲。)我压下心中的波澜,顺从地回答。
离开宅邸前,我借口回房拿外套,快速去了一趟小起居室。邵云已经醒了,她换上了那身朴素的衣裙,正坐在窗边,姿态依旧符合“莉亚”的身份,但眼神清明。
“我父亲要带我出去,”我低声快速说道,“送一些文件。是监视,也是试探。你留在这里,万事小心。母亲和克劳迪娅可能会来。”
她点了点头,眼神锐利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怯生生的茫然。“明白。”
跟着父亲走出家门,佛罗伦萨清晨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河流的湿气和早市喧嚣的活力。街道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马蹄敲击石板的声响,市民们的交谈声……这一切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的画卷。我曾无数次走过这些街道,带着不同的心境——年少时的轻狂,复仇时的怒火,成熟后的沧桑。而此刻,走在我年轻的、尚且不知命运残酷的父亲身边,我只感到一种近乎荒谬的疏离感。
父亲步履沉稳,目不斜视,但我知道,他的感官如同张开的网,捕捉着周围的一切。他偶尔会指向某座建筑,或者某个家族纹章,用平静的语气向我介绍其历史或与银行业务的关联,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教导儿子熟悉家族生意和城市脉络的出行。
我们去了羊毛商人行会,去了几个与奥迪托雷银行有往来贵族的府邸,也去了靠近老桥的几个金匠铺子。每到一处,父亲都会让我递送文件,或者在一旁听着他与对方的交谈。他的言谈举止无可挑剔,是一位精明而谨慎的银行家。但我能感觉到,在这些看似平常的业务往来背后,有着另一层无声的交流。他眼神的细微变化,对某些特定名字的留意,都暗示着水面下的暗流。
他在观察我,看我是否会对这些“正常”业务之外的细节表现出异常的关注。
我努力扮演着一个对银行业务有些兴趣,但更多是被迫跟随、心思或许早已飞到别处的年轻人。我回应着父亲的讲解,提出一些符合我年龄和认知的、略显幼稚的问题,将所有的警觉和洞察力深深隐藏。
在一处相对僻静的街角,当我们等待一位委托人时,父亲看似随意地开口:
“La tua ‘ospite’… sembra essersi calmata.”(你的“客人”……似乎平静些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来了。
“Sì,” 我谨慎地回答,目光投向街道对面一个正在叫卖陶器的小贩,“Credo che si stia abituando.”(是的,我想她正在慢慢适应。)
“È strano,”(很奇怪,)父亲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我心湖,“che una ragazza così giovane, da così lontano, viaggi senza una famiglia o un marito.”(一个如此年轻的姑娘,来自那么远的地方,旅行却没有家人或丈夫陪伴。)
他直接点出了这个身份设定中最不合理的一环。我的后背瞬间绷紧。
“Forse… forse era al servizio di qualcuno nella carovana?”(也许……她只是商队里某人的仆役?)我试图提供一个合理的猜测,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父亲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Forse.”(也许。)他终于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他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专注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要看到我灵魂的最深处。
“Ezio,” 他叫了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严肃,“le apparenze spesso ingannano. Un volto innocente può nascondere intenzioni pericolose. La lealtà… è una virtù rara.”(埃齐奥,表象常常具有欺骗性。一张无辜的脸可能隐藏着危险的意图。忠诚……是一种罕见的美德。)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我最深的恐惧。他不仅仅是在怀疑莉亚,他是在警告我,提醒我,甚至……是在教导我。在这看似平常的送信途中,在这佛罗伦萨喧嚣的街角,我的父亲,乔瓦尼·奥迪托雷,一位我直到他死后才真正了解其身份的刺客大师,正在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向我传递着属于他那个隐秘世界的、关于信任与危险的法则。
他知道了什么?他猜到了多少?
我无法回答。我只能低下头,避开他那过于锐利的目光,用一种混合着少年人的困惑和被父亲教诲后的顺从语气回答:
“Lo terrò a mente, Padre.”(我会记住的,父亲。)
阳光明媚,照在佛罗伦萨古老的街道上,也照在我和父亲之间那道无形却已悄然裂开的鸿沟之上。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伪装必须更加完美,每一步都必须更加谨慎。因为我的对手,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刺客之一,也是我最敬爱、最想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