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浸满了房间。邵云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呼吸被刻意放缓拉长,几乎与夜风的微弱嘶鸣融为一体。她的身体在休息,但感官却如同张开的蛛网,捕捉着这座古老宅邸每一声细微的动静。
木料因温度变化发出的轻微“嘎吱”声,远处某只夜行小动物穿过庭院的窸窣,以及……楼下隐约传来的、属于人类的最后声响。
晚餐似乎结束了。她听到椅子被拉开的声音,玛利亚夫人温和地催促克劳迪娅去休息,费德里科似乎还在和父亲讨论着什么,声音低沉而模糊。乔瓦尼·奥迪托雷的回应简短而有力,即使隔着一层楼板,也能感受到那份不容置疑的沉稳。
然后,脚步声响起。
邵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分辨着:一个轻快的脚步走上楼梯,是克劳迪娅;另一个略显拖沓、带着哼唱声的,是费德里科,他的房门在走廊另一头打开又关上;最后,是两道沉稳的脚步声——乔瓦尼和玛利亚,他们走向主卧室,门轴转动,一切归于沉寂。
宅邸彻底沉入了睡眠的呼吸中。
但艾吉奥还没有回来。
邵云耐心地等待着。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失去了刻度,只能通过体内生物钟的缓慢推移来大致估算。或许过了一刻钟,或许更久,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独特节奏的脚步声终于从楼梯口传来。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然后是钥匙极轻地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敏捷地闪入,随即迅速将门关紧、落锁。
是艾吉奥。他身上带着夜晚的凉气和一丝淡淡的葡萄酒味。
“没事吧?”邵云在黑暗中低声问,她的声音如同耳语。
“没事。”艾吉奥的回答同样轻不可闻。他似乎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下,然后摸索着走到床边,并没有点燃蜡烛。“晚餐……很漫长。”他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如释重负的疲惫。
邵云没有追问细节。她能想象,对于内心惊涛骇浪的艾吉奥而言,要坐在家人中间,扮演那个无忧无虑的次子,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
艾吉奥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思绪。然后,他朝着邵云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
“我听到了一些谈话。父亲提到,乌贝蒂家族的人最近在城里活动频繁。”
乌贝蒂。邵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那是与奥迪托雷家族敌对的势力,也是圣殿骑士在佛罗伦萨的爪牙之一。这证实了时间线确实在向着那个悲剧的节点滑动。
“他还说,”艾吉奥继续道,语气凝重,“过几天,或许会带我和费德里科去拜访洛伦佐·德·美第奇阁下。”
美第奇。佛罗伦萨的实际统治者,乔瓦尼·奥迪托雷的盟友,但同时也是圣殿骑士暗中觊觎和算计的目标。这次拜访,在原本的历史中,或许只是一次寻常的社交,但在知晓未来的艾吉奥听来,却可能蕴含着未知的变数。
“这意味着什么?”邵云冷静地问。
“不确定。”艾吉奥的声音带着一丝烦躁,“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风暴前的平静。我必须去,但你的处境会更危险。我不在的时候,宅邸里可能只有女仆和母亲……”
他没有说下去,但邵云明白。玛利亚夫人虽然不涉足刺客的事务,但她是一位细心且关爱孩子的母亲。一个陌生的“莉亚”突然出现,必然会引起她的关注和询问。
“我们需要加快速度,”艾吉奥总结道,黑暗中,他的眼神似乎闪烁着微光,“明天。明天我必须找到机会,把你‘正式’引入这个家。至少,要让你从一个‘藏在房间里的秘密’,变成一个‘需要帮助的、暂时寄住的客人’。”
这个转变充满了风险,但继续隐藏下去,风险只会越来越大。
“我准备好了。”邵云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多年的训练让她习惯于面对任何突发状况。
艾吉奥似乎点了点头,尽管在黑暗中看不真切。“睡吧,”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你睡床。我在地板上就好。”
邵云没有推辞。她知道这是当前情况下最合理的安排。她摸索着走到床边,和衣躺下,粗糙的亚麻布料摩擦着皮肤。床铺柔软,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但她却毫无睡意。
房间另一头,传来艾吉奥窸窸窣窣躺下的声音,然后是一片沉寂。
但邵云知道,他同样没有入睡。两人隔着一片黑暗,各自睁着眼睛,望着看不见的天花板,思绪飞向了不同的方向,却又被同一根名为“命运”的细线紧紧缠绕。
窗外的佛罗伦萨,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传来的巡夜人悠长而飘忽的报时声,穿过厚重的石墙,提醒着他们时间的流逝。
这一夜,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