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说完那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再多看一眼肖然,仿佛那句冰冷的、带着终极裁决意味的话,已经耗尽了他对这场闹剧的所有耐心。
肖然站在原地,没动。
那台崭新的、更大、也更昂贵的显示器,像一头蛰伏的黑色巨兽,静静地趴在书桌上。它的屏幕能映出肖然模糊的身影,一个被困在原地、无处可逃的、渺小的影子。
赔不起。
这三个字,像三根钉子,将他牢牢钉死在羞耻的十字架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客房的。身体的行动似乎与大脑脱离了,只剩下本能。他走进那个属于他的、崭新的“笼子”,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门锁落下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分界线,将他与外面那个属于顾衍的世界隔离开来。这是他在这栋房子里,唯一能拥有的、方寸之间的领地。
他没有开灯。
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投射进来一道细长的、斑斓的光带,斜斜地打在墙上。
他把行李箱和背包放在墙角,然后像个幽灵一样,在房间里踱步。
床很大,床垫是高级的乳胶,踩上去柔软而富有弹性。衣柜是嵌入式的,推开柜门,里面空空如也,散发着新木材和除甲醛炭包的混合气味。卫浴间里的毛巾、牙刷、漱口杯,都是全新的,灰色的,和他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T恤格格不入。
一切都很好。好得完美,好得冰冷。
他拉开背包,拿出自己的东西。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本翻旧了的专业书,一个用了三年的充电宝,还有那个装着他和母亲合影的相框。
他打开衣柜,把他那几件皱巴巴的衣服,一件件挂进去。它们挂在空旷的衣柜里,显得那么寒酸,那么不合时宜。就像他自己。
他没有洗漱,也没有换衣服,就这么和衣躺在了那张过分柔软的大床上。身体陷进床垫里,像是被一片温柔的沼泽吞噬。很舒服,舒服得让他感到恐慌。
他睡不着。
他能听到外面极轻微的动静。是顾衍在客厅走动的声音,是冰箱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是水流过水管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提醒着他,他正身处一个不属于他的空间,像一个寄生虫。
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那些声音彻底消失,整个世界都陷入沉寂。
第二天,肖然是被手机闹钟惊醒的。
六点整。他下意识地坐起来,心脏因为陌生的环境而漏跳了一拍。窗外天色还是深蓝的,江面倒映着对岸还未熄灭的灯火。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客厅里一片昏暗,只有一些智能家居设备亮着微弱的指示灯。他不敢开灯,摸黑走到厨房,想给自己倒杯水。
“啪。”
厨房的顶灯突然亮了,刺得他眯起了眼。
顾衍就站在中岛台后面,手里端着一杯黑咖啡,身上穿着一套熨帖的、即将要去公司的西装。他已经收拾得一丝不苟,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仿佛根本没有睡过觉。
“醒了?”他看了肖然一眼,目光在他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服上扫过。
“……嗯。”肖然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
“你的洗漱用品在浴室柜的第二个抽屉里。”顾衍喝了一口咖啡,语气平淡,“早餐在冰箱,吐司和牛奶。七点半出发。”
他像在给下属布置任务,简洁,高效,不带任何情绪。
肖然没说话,点了点头,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他把自己关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冲脸,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茫然。
他快速地洗漱完,换上昨天穿来的那件衬衫。当他再走出房间时,顾衍已经不在客厅了。餐桌上放着一杯温牛奶和两片烤好的吐司,旁边还有一小碟草莓酱。
是林慧准备的吗?还是……
肖然不敢再想下去。他机械地坐下来,拿起吐司,面无表情地啃着。没有味道,像在嚼蜡。
七点二十五分,顾衍从书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他看了肖然一眼,肖然立刻放下手里的半片吐司,站了起来。
“走吧。”
地下车库里,那辆黑色的辉腾安静地等待着。
肖然坐在后座,身体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车厢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送风声和高级音响里流淌出的、他听不懂的古典乐。皮革的香气混合着雪松的冷冽,将他包裹。
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舒适的窒固。
顾衍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低头看着平板,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偶尔发出轻微的指令:“把上午的会议纪要发给我。”,“让法务部把合同再审一遍。”
他没有看肖然,仿佛肖然只是一个碰巧和他同路的、透明的物件。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公司楼下。
当肖然跟着顾衍一起从那辆车上下来,一前一后走进公司大堂时,他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变了。
前台小姐的微笑里多了一丝探究,路过同事的招呼声里带着几分异样,就连电梯里,那些平日里会和他闲聊几句的实习生,也都只是朝他点点头,眼神躲闪。
他和顾衍一起上班。
这个信息,像病毒一样,在短短几分钟内,传遍了公司的每一个角落。
他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靠着一个方案侥幸出头的实习生肖然。他成了“顾总的人”。这个标签,带着暧昧的、令人遐想的色彩,将他和其他人隔绝开来。
他回到自己的工位,电脑屏幕还是暗的。旁边的同事探过头,小声问:“肖然,你跟顾总……很熟啊?”
肖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只能摇摇头,打开电脑,假装忙碌。
上午,他被王总监叫去开会,讨论方案的后续延展。会议室里,所有人的态度都变了。他们会主动询问他的意见,甚至在他提出一些想法时,会附和着说“这个思路不错”。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他的想法有多好,而是因为他是“顾总带来的人”。
这种被区别对待的感觉,没有让他感到丝毫的轻松或得意,反而像芒刺在背。他宁愿他们像以前一样,把他当成一个可以随意使唤的实习生。
会议结束,他回到座位,带他的师傅李哥给他发了条微信。
“小然,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肖然看着这条信息,犹豫了。李哥是公司里少数对他真心不错的人。
他还没来得及回复,一个内线电话打了进来。是总裁办的秘书。
“肖然,顾总让你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
肖然的心猛地一沉。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开了那扇熟悉的门。
顾衍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打电话,背对着他。
“……嗯,资金已经到位。下一步的计划,按原定方案执行。”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收购的事,不要走漏风声。”
肖然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顾衍挂掉电话,转过身,看到他,似乎才想起自己叫他过来。
“把这个,”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份文件,“送到城南的‘风启创投’。交给他们的负责人,季先生。”
只是一件跑腿的活。
肖然松了口气,走上前拿起文件。
“我叫车过去。”他说。
“不用。”顾衍拿起桌上的车钥匙,抛给了他,“开我的车去。”
肖-然下意识地接住,冰凉的金属钥匙在他手心,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看着那枚印着四个圈的logo,大脑一片空白。
“我……我不会……”
“你的驾照,拿了三年了。”顾衍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地址已经设好在导航里。快去快回,下午四点前,我要看到季先生签好的回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