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台挨着窗。晨光初现时,斜斜地照进来,把颜料管染成半透明的糖块。近来养成一个习惯:每天开工前,总要发一会儿呆,看光线在二十四色水彩盘上缓慢移动,从镉红到群青,从土黄到橄榄绿,像一整天的时间被浓缩在这方寸之间。
这让我想起两年前刚租下这间公寓时,也是这样的清晨。那时我抱着一箱画材站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不知该把工作台摆在哪里。最后选择靠窗,不是因为采光——说实话,北向的窗户终日不见直射阳光——而是因为窗外有棵老樟树,枝叶恰好探到三楼的高度。
最初接商业插画的那段日子,我总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屏幕的冷光足以照亮数位板,不需要自然光。客户要什么我就画什么,萌系头像、炫酷海报、精致的产品插图……画得越多,却越觉得自己的手不像自己的。有个深夜,我对着镜子里憔悴的脸,突然认不出这个画着甜美插画的人是谁。
转变是从那个雨天开始的。我忘了为什么拉开窗帘,看见雨滴在樟树叶上汇聚成珠,缓缓滚落。那动态让我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看屋檐水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我下意识抓起手边的速写本,等回过神,已经画了满满三页雨打樟树的速写。
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画“城市角落的守护灵”。第一个诞生的是旧书店的精灵,原型是大学城那家即将关门的人文书店。老板总在午后打盹,老花镜滑到鼻尖,手里还握着半卷《庄子》。我画它时,没想过会有人喜欢,只是非画不可。
现在我的颜料架上,最常用的不是商业插画需要的鲜艳色系,而是各种灰度不同的蓝与灰。林浩说这是“都市的色彩”,我笑了笑没解释。其实是因为这些颜色最接近记忆的质感——就像老家阁楼上那些蒙尘的旧物,在光阴里慢慢褪色,却因此显得格外真实。
昨天整理画稿,翻到两年前为某个手游画的设计图。绚丽的魔法光效,精致的服饰纹理,现在看却觉得隔了一层毛玻璃。而同一时期的“守护灵”草稿,虽然技法生涩,线条却透着生气。阿哲说这是“初心”,我觉得不全是。更像是在茫茫人海中,终于听清了属于自己的频率。
有个买家留言说,她把“末班车守护灵”的贴纸贴在工卡上,每次加班到深夜,看见它温柔的眼神,就觉得“被理解了”。这个词让我怔了很久。原来我画的从来不是精灵,而是每个疲惫灵魂的镜像。就像小时候母亲缝补衣裳时,我趴在膝头,看她一针一线地把破洞绣成花朵。那些守护灵,也不过是我为城市生活的破洞绣上的补丁。
近来学会了在商业合作中保留“私货”。就像上周为茶饮品牌画海报,在背景里悄悄藏了一个捧着茶杯的守护灵。没想到很多顾客都注意到了这个小细节,社交媒体上还有人发起了“寻找守护灵”的活动。品牌方很高兴,说要长期合作。我却在想,也许人们渴望的,从来不是完美的画面,而是画面之外的那点真心。
黄昏时分,光线渐渐褪色,像一壶越冲越淡的茶。我常在这个时刻停笔,看窗外归家的行人。他们的身影在暮色中模糊成剪影,仿佛我笔下滑动的线条。有时会想起那个差点接受高价买断的下午,当时觉得是十字路口,现在明白不过是人生长河里的一朵浪花。
夜渐深了。我拧亮台灯,暖黄的光晕洒在刚完成的画稿上。这次画的是调色盘精灵——它坐在彩虹桥上,正把星星磨成颜料。也许有一天,当我的眼睛再也分不清钴蓝与湖蓝的区别,当我的手再也握不稳画笔,这些精灵还会在某个陌生人的记忆里,继续散发着微弱而持久的光。
就像窗外那棵老樟树,年年落叶,又年年生发新芽。而我的工作,不过是把那些飘落的叶子,夹进时间的画册里。